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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种玉对此非常愤怒,他的性格本来就强横暴戾,于是挺着尖刀威胁说:“如果你不答应我的请求,我将杀死自己,让你也不能够方便地取得干净人骨。”
白骨妪只得答应了他,某年趁着中秋节,把他送到了家门口,准许他隔着窗子看了看自己的母亲、老婆和儿子。田种玉对此已经很满足了,没有再向白骨妪提出更多的要求。
幽居在山谷里,不知道度过了几个寒暑,有一次白骨妪很高兴地对他说:“可能离大功告成的日子不远了!”田种玉暗地里去山洞察看她丈夫的尸体,果然比以前更加鲜活,栩栩如生,把手指头伸到鼻孔处,仿佛还能感觉到些微的呼吸。这样的巫术真是鬼神莫测啊!
当天夜里,趁着白骨妪还没有来察看丈夫的尸体,田种玉抢先来到了山洞。由于对尸骨非常熟悉,他完全掌握了肌肉的纹理与活动规律,能通过调整自己的骨骼与肌肉,把自己的外形变得和这具尸体一模一样。这真是一项比游刃有余的剔骨术更令人瞠目结舌的技巧啊!可惜后来田种玉并没有让这样的妙技流传到世间。
刚刚伪装成尸体躺下,只有一盏茶的工夫,就听见了白骨妪的脚步声。在她凑近了脸庞的时候,田种玉蓦然睁开了眼睛。白骨妪的心神受到震荡,虽然只是短短的刹那,田种玉却捕捉住这样罕见的机会,迅速出刀削断了她的喉管,紧接着又沿着胸膛,手指不敢停歇地把这个巫教的妖婆的血肉完全剔除干净,让她变成了一具白骨,由于担心她施法念咒对自己造成伤害,他甚至把她的牙齿都一颗一颗剔落下来。那些尖利的牙齿掉在山洞的岩石上,发出金属般的声音。
直到确定白骨妪已经完全丧失了生命,田种玉仍旧不敢松懈,把她的尸骨一块块剔开,有的甩掷到溪水里,有的扔到悬崖下,有的埋进土里,最后纵起一把熊熊大火,引燃了茅草屋,让整个山谷都烧了起来。
逃出山谷以后,他四下里打听,这才知道所置身的地方竟然离家乡有三千里的路程,路人浓重的口音很难听明白。于是他一路奔行,带着白骨妪遗留的财宝,整整走了一个多月才回到家乡。这时候他才知道从当年离开家,到现在过了十二年,起初还偎在妻子怀中吮吸奶水的孩子,现在竟然长成了一个用功读书的俊秀少年。
街邻们都以为田种玉已经死去了,就连他的家人都这么猜测,现在看到田种玉平安回来,又惊又喜,他的母亲也难以置信。田种玉购买了大量的上等礼物送到岳父家里去,之后又用剩余的财宝在别处购买了土地和房屋,举家搬迁到了另一个地方,没有再回去过。
过了几年,他的儿子考取了进士,母亲也因为年迈而寿尽。田种玉一如既往地以屠狗为业,性情还是和少年时候一样粗豪爽直,喜欢喝酒生事,有时候被体力旺盛的青年泼皮追打得鼻青脸肿也不以为意,脸上露出傻呵呵的笑容,似乎对一切都很满足,似乎过去的那段诡异经历,已经被他忘得一干二净了。
『江湖异闻录』 人物之十六 桃金刚
河南人荆雨原,幼年天资聪颖,远超常人。十二岁,在经史诗赋以及引跋、记传、四六和古作等方面,颇有造诣,有大家风范。教授过他的师长都说这个孩子成年以后必定成大器。谁知道赴京赶考,所著文章不合主考官的心意,竟然不中。郁郁地启程回家,身边只有一个书童和一个老仆陪伴着。
这天夜里借宿在一间野寺,忽然听到厢房的院子里有人在窃窃私语。当时已经是夜深,一盏皎月如同银亮的灯,把光华泻在天地之间。荆雨原觉得诧异,忘记了老仆人关于野外多有狐鬼的叮嘱,披衣起身,悄悄把窗子撑开一线,窥见木棉树下有一群盛妆绝丽的少女正在聚会。被围在中心的一个女子,穿着绛色罗裙,梳着时下最风行的“飞霞髻”,眉目有如芙蓉花一般美艳,同伴的女子都叫她“宁珠”。
宁珠正在用四十九枝蓍草为同伴占测命运,每次结果出来,都惹得一众少女哄然而笑,叽叽喳喳此起彼伏的声音非常悦耳动听,荆雨原被她们的欢乐感染,也不禁从嘴角逸出一丝笑容。
没过多久,有人问宁珠说:“为什么不卜算一下桃金刚的下落呢?”有人悄悄拉一拉问话少女的衣袖,似乎在阻止她。宁珠却若无其事地说:“没关系,就推算一下好了。”说着就打了一卦,过了半晌,才吁出一口气,笑着说:“我和你们一样,都以为桃金刚厌倦了我对他的情意,所以躲得不见踪迹,这种猜测只是误会。他竟然是应劫投生去了。”
众少女唏嘘地说:“你们本来就是一对天造地设无比般配的情侣,突然你变得形单影只,怎能不让人起疑心呢。原来桃金刚投胎做人去了,这真是万万想不到的事情!但是这种命运虽然不受自我控制,却事先不和你说清楚,这也应该算是一种薄幸吧!”
宁珠明眸流转,大笑着说:“世间遭遇男人薄幸的女子,从来就像天上的星辰一样多得无法计数,又何止我一个呢,这也不算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不过,我总归还要去看他一眼,才算死心。”
她身边一个俏丽的蓝衣少女掩嘴失笑说:“要怎么样才可以看他一眼呢?”
宁珠抬起手腕指着荆雨原夜宿的房间说:“喏,这位相公可以带我去。”
荆雨原望见她月光下雪白的玉臂,一时间痴了,半晌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的踪迹早已经让这美丽少女察觉,就大大方方地拉开房门,走了出来,作揖道歉。但这些少女根本不把俗世的礼节放在眼里,招待他坐下来,一起猜拳喝酒做游戏,有人抚琴有人吹箫。荆雨原置身在这样风姿绝艳的美女堆里,耳边听到种种美妙的音乐,喝着醇香的美酒,嗅闻到一缕缕从熏染过的衣衫里透出的香气,由衷地大声赞叹说:“虽然我不知道你们是鬼还是妖,但能够在这样美妙的场所聚会作乐,真是一桩幸事。”就在香气浓郁的花树下,信手作了一首词,字句工整而辞藻华丽,宁珠随口清唱,声音好像杨柳春风一样清丽婉转,深得词中意味,所有人都鼓掌叫好。
不知道过了多久,渐渐月色西沉,晨曦渐露,众少女娇笑着说:“该告别了。”有的伸懒腰,有的打呵欠,有的站起身来,颇有疲态。荆雨原很是不舍地说:“如果可以常年和你们相伴,那就好了。”
有人笑着回答他:“你以为这样的聚会很容易吗,我们每隔十年才有一次这样的机会呢。”
又有人说:“你所眷恋的,恐怕不是聚会,而是佳人吧?”就冲着宁珠抛出暧昧的笑。荆雨原很尴尬,说:“这样的误解很不妥当。”说着就拿眼去瞧宁珠,宁珠则认真地说:“不要冒犯了书生。”
少女们一一道别后,宁珠这才伸出左手,斜视着荆雨原说:“还给我。”
荆雨原讪讪地从袖子里取出一枚银钗,递给宁珠。这是宁珠唱曲时无意中跌落的,荆雨原有心捡了藏在衣袖里。宁珠却不以为意,接过钗珠,笑着说:“你爱慕我的心思,我很了解,请容许我看桃金刚最后一眼,断了念想,再来追随于你。”
荆雨原奇怪地说:“这个人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宁珠吃吃地笑着,用袖子掩着脸,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这时候天色已经大亮,起床的老仆发现少主人坐在一株木棉树下怔怔发呆,觉得很奇怪。荆雨原怀念夜里发生的韵事,但小院里草木景物都在秋风里形容衰飒,和昨天投宿时没有分别,仿佛已经风流云散,禁不住悲从中来,在墙壁上题字说:“旧院隔秋应怜我,当知落木如新妆。”
离开废寺走了大约半天,忽然田野里有马车经过,停在他们一行人身边,只见宁珠掀开珠帘问道:“这位相公难道就是名动河南的荆公子吗,请上车一叙。”
荆雨原兴奋地爬上马车,对宁珠说:“我以为从此再也见不到你了。”双手紧紧握住宁珠的手不放开。宁珠用力挣脱,微笑着说:“让旁人看到了,恐怕有污读书人的名节。”
借着回乡探亲的名义,宁珠与荆雨原结伴而行,两人谈笑风生,发现彼此有很多思想和观点都非常契合,荆雨原感叹说:“如果早几年遇上你就是人生最美满的事情了。”话里透出一股怏怏的寂寞。宁珠却安慰他说:“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很奇妙,我知道你已经娶过妻,对于名分我并不放在心上,这次见到桃金刚,如果我确定了自己的心意已经不再放在他身上,也许我们将来可以有所往来。”
荆雨原数次听到她提及桃金刚这个名字,实在难以掩饰内心的疑窦,便说:“桃金刚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男人,竟然让你痴心到了如此念念不忘的地步呢?”
宁珠从随身的匣子里取出一卷画轴,摊开说:“这就是他。”
画中是一个形貌威猛的少年,眉目粗豪勇悍,画像栩栩如生,仿佛随时要从纸上一跃而出,将人活活撕裂。荆雨原吐吐舌头说:“这么一个粗人,恐怕不见得和你相配。”言下对自己的儒雅风姿非常自负。宁珠微微一笑,并不反驳他。
马车还没有到家,已经有仆人快马前来报信说:“恭喜相公,夫人已经临盆了。”
回到家中,果然见到全家上上下下一片喜庆,原来荆雨原的妻子生下了一个女婴。荆雨原为她取名叫“绛绡”。
绛绡到了六岁,清秀婉丽的容貌让人一看见就非常喜欢。只是性子非常倔强暴躁,哭闹起来,怎么哄劝都没有用。别人都只得安慰说:“也许长大成年,多读些书,明白了事理就好了。”
绛绡虽然顽劣不驯,却非常依恋宁珠,每当大发脾气,或不吃饭,或摔碗碟,只要宁珠抱着她,轻声说几句话,她就会安静下来,恢复一个小女孩应有的神情。荆夫人也很喜欢宁珠,建议丈夫把她纳为侧室。荆雨原认为这样委屈了宁珠,派人去旁敲侧击,果然遭到了拒绝。荆雨原的妻子身子很不好,自从生下绛绡以后,更是长年处于病痛折磨之中,要依靠很多药草维持生命。她对宁珠也很偏爱放心,曾经私下里问宁珠说:“将来我一旦离开了人世,你能够接受相公续弦这件事吗?”宁珠笑着说:“不能。”于是找到荆雨原,提议说:“在俗世人的眼里,恐怕不会允许我们这样没有名分地继续往来。如果你不嫌弃的话,我们可以结拜成兄妹。”荆雨原叹息着说:“你知道我所渴求的不只是这个。”宁珠只是笑着不说话。于是两人就烧香,洒酒,拜敬了天地祖,成了兄妹。宁珠也名正言顺地搬入了荆家,开始替荆雨原的妻子掌管家中财务用度,安排仆役劳作,把一切事务都安排得井井有条。
过了三年,忽然有客人从南方来访,荆雨原惊讶地发现她居然是那次在野寺里抚琴的一个妙丽女子,名字叫做丽娘。询问起当年那些曾一夜欢聚的少女们,丽娘唏嘘地说:“都零落得如同尘土一般了!”
荆雨原细看她的容貌,竟然还和当年初见时一样鲜妍明媚,就连说话的语气和神态,都和当年没有两样,显得十分娇憨天真。宁珠看到旧时同伴也很高兴,于是在后院的花亭里设了席宴招待。到了半夜,月上中天,丽娘微醺,伏在石桌睡着了。荆雨原担心更深露重,准备吩咐仆妇把她送到客房里去,宁珠阻止了他。过了一会儿,丽娘的身体竟然渐渐萎谢,变成了一段牡丹枯枝。荆雨原大为惊骇,宁珠却淡淡地告诉他说:“这样的死亡是早就已经注定了。兄长不知道我们并不是人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