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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老者将信将疑,问韦小宝道:“鳌拜是不是你杀的?”韦小宝道:“是我杀的,便怎样?不是我杀的,又怎样?”那老者骂道:“你奶奶的,我瞧你这小鬼头就是有点邪门。身上搜一搜再说。”
当下便有两名汉子过来,解开韦小宝背上的包袱,将其中物事一件件放在桌上。
那老者见到珠翠金玉诸种宝物,说道:“这当然是皇宫里的物事,咦挝…这是什么?”拿起一叠厚厚的银票,见每张不是五百两,便是一千两,总共不下数十万两,不由得呆了,道:“果然不错,果然不错,你挝…你便是小桂子。带他到那边厢房细细查问。”
方怡急道:“你们挝…你们别难为他。”沐剑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一名汉子抓住韦小宝后领,两人捧起桌上诸种物事,另一人持烛台前导,走进后院东边厢心。那老者挥手道:“你们都出去!”四名汉子出房,带上房门。
那老者喜形于色,不住搓手,在房中走来走去,笑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小桂子公公,今日跟你在这里相会,当真是三生有幸。”
韦小宝笑道:“在下跟你老爷子在这里相会,那是六生有幸,九生有幸。”他想东西都给他搜了出来,抵赖再也无用,只好随机应变,且看混不混过去。
那老者一怔,说道:“什么六生有幸,九生有幸?桂公公,你大驾这是去五台山清凉寺罢?”
韦小宝不由得一惊:“老王八什么都知道了,那可不容易对付。”笑吟吟的道:“尊驾武功既高,念咒的本事又胜过了茅山道士。你们神龙教名扬天下,果然有些道理。在下闻名已久,今日亲眼目睹,佩服之至。”随口把话头岔开,不去理会他的问话。那老者问道:“神龙教的名头,你从哪里听来的?”
韦小宝信口开河:“我是从平西王吴三桂的儿子吴应熊那里听来的。他奉了父亲之命,到北京朝贡,他手下有个好汉,名叫杨溢之。又有许多辽东金顶门的高手。他们商量著要去剿灭神龙教,说道神龙道有位洪教主,神通广大,手下能人极多。他教下有人在镶蓝旗旗主那里办事,得了一部《四十二章经》,那可厉害得很了。”他精通说谎的诀窍,知道不用句句都是假,九句真话中夹一句假话,骗人就容易得多。
那老者越听越奇,吴应熊,杨溢之这两人的名头,他是听见过的。他教中一位重要人物在镶蓝旗旗主手下作任职,那是教中的机密大事,他自己也是直到一个多月之前,才在无意之间得知,隐隐约约又曾听到过《四十二章经》这么一部经书,但其中底细,却全然不晓,忙问:“平西王府跟我们神龙教无怨无仇,干么要来若事生非?说到『剿灭』二字,当真不知死活了。”
韦小宝道:“吴应熊他们说,平西王府跟神龙教自然无怨无仇,说到洪教主的本事,本家还是很佩服的。不过神龙教既然得了《四十二章经》,这是至宝奇书,却非夺不可。贵教不是还有个胖胖的女子,叫做柳燕大姐的,到了皇宫中吗?”
那老者奇道:“咦,你怎么又知道了?”
韦小宝口中胡说八道,只要跟神龙教拉得上半点关系的,就都说了出来,心中却是飞快转著念头,说道:“这位柳大姐,跟我交情可挺不错。有一次她得罪了太后,太后要杀她,幸亏我出力相救,将她藏在床底下。太后在宫里到处找不到她。这位胖大姐感激我救命之恩,劝我加入神龙教,说道:”洪教主喜欢我这种小孩子,将来一事实上有大大的好处给我。“
那老者“嗯”了一声,益发信了,又问:“太后为什么要杀柳燕?她们……她们不是很好么?”
韦小宝道:“是啊,她们俩本来是师姊师妹。太后为什么要杀柳大姐呢?柳大姐说,这是一个天大的秘密,她跟我说了,我答应过她决不泄露的,所以这件事不能跟你说了。总而言之,太后的慈宁宫中,最近来了一个男扮女装的假宫女,这人头顶是秃的……”
那老者脱口而出:“邓炳春?邓大哥入宫之事,你也知道了?”
韦小宝原不知那假宫女叫做邓炳春,但脸上神色,却满是一副无所不知的模样,微微一笑,说道:“章三爷,这件事可机密得很,你千万不能在人前泄露了,否则大祸临头,你跟我说倒不要紧,如有第三人在此,就算是你最亲信的手下人,你也万万说不得。要是机关败露,洪教主一生气,只怕连你也要担个大大的不是。”
他在皇宫中住得久了,知道泄露机密乃是朝廷中宫中的大忌,重则抄家杀头,轻则永无进身的机会,因此人怂都是神神密密,鬼鬼祟祟,显得高深莫测,表面上却装得本人甚么都知道,不过不便跟你说而已。他将这番伎俩用在那姓章老者身上,果然立竿见影,当场见效。江湖上帮会教派之中,上给统御部属,所用方法与朝廷亦无二致,所分别者只不过在精粗隐显。
这几句话只听得那老者暗暗惊惧,心想:“我怎地如此粗心,竟将这种事也对这小孩说了?这小孩可留他不得,大事一了,非杀了灭口不可。”不由得神色尴尬,勉强笑了笑,问道:“你跟我们邓师兄说了些什么?”
韦小宝道:“我跟邓师兄的说话,还有他要我去禀告洪教主的话,日后见到教主之时,我自然详细禀明。”
那老者道:“是,是!”给他这么装腔作势的一吓,可真不知眼前这小孩是什么来头,当下和颜悦色的道:“小兄弟,你去五台山,自然是去跟瑞栋副总管相会了?”
韦小宝心想:“他知道我去五台山,又知道瑞栋的事,这个讯息,定是老婊子那里传出的。老婊子叫那秃头假宫女作师兄,这秃头是神龙教的重要人物,原来老婊子跟神龙教勾勾搭搭。老子落在他们手中,当真是九死一生,十八死半生。”脸上假作惊异道:“咦,章三爷,你消息倒真灵通,连瑞副总管的事也知道。”
那老者微笑道:“比瑞副总管来头大上万倍之人,我也知道。”韦小宝心下暗暗叫苦:“糟糕,糟糕!老婊子什么事都说了出来,除了顺治皇帝,还有哪一个比瑞栋的来头大上万倍?”那老者道:“小兄弟,你什么也不用瞒我。你上五台山去,是奉命差遣呢,还是自己去的?”
韦小宝道:“我在宫里当太监,若不是奉命差遣,怎敢擅自离京?难道嫌命长么?”那老者道:“如此说来,是皇上差你去的了?”韦小宝神色大为惊奇,道:“皇上?你说是皇上?哈哈,这一下你消息可不灵了。皇上怎么知道五台山的事?”那老者道:“不是皇上,又是谁派你去的?”韦小宝道:“你倒猜猜看。”那老者道:“莫非是太后?”
韦小宝笑道:“章三爷果然了得,一猜便著。宫中知道五台山这件事的,只有两个人,一个鬼。”那老者道:“两个人,一个鬼?”韦小宝道:“正是。两个人,一个是太后,一个是在下。那个鬼,便是海天富老公了。他是给太后的『化骨绵掌』杀死的。”
那老者脸上跳了几跳,道:“化骨绵掌,化骨绵掌。原来是太后差你去的,太后差你去干什么?”韦小形容词微微一笑,道:“太后跟你是自己人,你不妨问她老人家去。”
这句话倘若一进房便说,那老者多半一个耳光就打了过去,但听了韦小宝一番说话后,心下惊疑不定,自言自语:“嗯,太后差你上五台山去。”
韦小宝道:“太后说道:这件事情,已经派人禀告了洪教主,洪教主十分赞成。太后吩咐我好好的办,事成之后,太后固有重赏,洪教主也会给我极大的好处。”他不住将“洪教主”三字搬出来,心想眼前这老头对洪教主害怕之极,只消说洪教主得对自己十分看重,他便不敢加害。
他这么虚张声势,那老者虽然将信将疑,却也是宁可信其是,不敢信其非,问道:“外面那门个人,都是你的部属随从了?”韦小宝道:“他们都是宫里的,两个姑娘是太后身边的宫女,四个男的是御前侍卫,太后差他们出来跟我办事。他们可不知道神龙教的名头。这等机密大事,太后也不会跟他们说… ”他说到这里,只见那老者脸露冷笑,心知不妙,问道:“怎么啦,你不信么?”那老者冷笑道:“云南沐家的人忠于前明,怎会到宫里做御前侍卫?你扯谎可也得有个谱儿。”
韦小宝哈哈大笑。那老者愕然道:“你笑什么?”他哪知韦小宝说谎给人抓住,难以自圆其说之时,往往大笑一场,令对方觉得是自己的说话大错特错,十分幼稚可笑,心下先自虚了,那么继续圆谎之时对方便不敢过分追逼。韦小宝又笑了几声,说道:“沐王府的人最恨的,可不是太后和皇上。只怕你是不知道的了。”那老者道:“我怎么不知?沐王府最恨的自然是吴三桂。”
韦小宝假作惊异说道:“了不起,章三爷,有你的,我跟你说,沐王府的人所以跟太后当差,为的是要搞得吴三桂满门抄斩,平西王府鸡犬不留。别说皇宫里有沐王府的人,连平西王府中,何尝没有?只不过这是十分机密之事,我跟你是自己人,说了不打紧了,你可不能泄露出去。”
那老者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但他心中毕竟还只信了三成,寻思:“我去问问外面几人,且看他们的口供合不合。问那小姑娘最好,小孩子易说真话。”当下转过身来,推门出外。
韦小宝大惊,叫道:“喂,喂,你到哪里去?这是鬼屋哪,你… 你怎么留著我一个人在这里?”那老者道:“我马上回来。”反手关上了门,快步走向大厅。
韦小宝满手都是冷汗。烛火一闪一晃,白墙上的影子不住颤动,似乎每一个影子都是个鬼怪,四下里更无半点声息。突然间,外面传来一个大声呼叫:“你们都到哪里去了?”正是那老者的声音。韦小宝听他呼声中充满了惊惶,自己本已害怕之极,这一下吓得几欲晕去,叫道:“他… 他们都… 都不见了么?”
只听那老者又大声叫道:“你们在哪里?你们去了哪里?”两声呼过,便寂然无声。过了一会儿,听得一人自前而后急速奔去,听得一扇扇门被踢开之声,又听得那人奔将过来,冲进房中。韦小宝尖声呼叫,只见那老者脸无人色,双目睁得大大地,喘急道:“他… 他们都不见了。”
韦小宝道:“给… 给恶鬼捉去了。咱们… 咱们快逃!”
那老者道:“哪有此事?”左手扶桌,那桌子格格颤动,可见他们中也中颇为惊惶。他转身走到门口,张口又呼:“你们在哪里?你们在哪里?”呼罢侧耳倾听,静夜之中又听到几下女子哭泣之声。他一时没了主意,在门口站立片刻,退了几步,将门关了,随手提起门闩,闩上了门,但见韦小宝一对圆圆的中眼中流露著恐情的神情。
韦小宝目不转睛的瞧著他,见他咬牙齿,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大雨本已停了片刻,突然之间,又是一阵阵急雨洒到屋顶,刷刷作响。
那老者“啊”的一声,跳了起来,过了片刻,才道:“是… 下雨。”
忽然大厅中传来一个女子细微的声音:“章老三,你出来!”这女子声音虽不苍老,但亦也非妖嫩,决不是方怡或沐剑屏,声音中还带著三分凄厉。
韦小宝低声道:“女鬼!”那老者大声道:“谁在叫我?”外面无人回答,除了淅沥雨声之外,更无其他声息。那老者和韦小宝面面相觑,两人都是周身寒毛直竖。
过了好一会儿,那女人声音又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