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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板上的母亲-第9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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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阵势不对头啊!怕是堤坝顶不住水劲儿要裂口子了!” 
“哎呀!你们快看,咋这么多泥鳅?” 
“就是,泥鳅拧成疙瘩了,它们想干啥哩?” 
“干啥哩?龙王爷指派它们钻堤打洞哩!” 
“那不是要这一村人的命吗?” 
“这事儿谁也没法儿,有人坏了天地良心,老天爷降罪惩罚他们哩!” 
“我看不是,这东西肯定是受不了水淹,想自个儿给自个儿找个活路儿。” 
那人说完,一纵身跳上岸去,挥动手中的竹篙,对准那些泥鳅又是戳又是搅,水桶粗的一团很快被他打散。跟着又下去两个人,挥起船篙一阵猛打,余下的两堆也被打散水中不见了。眼看着那个漩涡越来越深,一个草叶落进去很快就沉了底儿。大家也顾不得往工地上送面了,赶紧抓起面袋往水里扔!谢天谢地,二十多袋面砸进去,漩涡不见了。 
后来几个人怎样去村里诉说险情,村里人怎样拿出各家的米和面送往工地,已经和泥鳅无关,不再赘述。 
第一次爬树 
第一次爬树,爬的是大柳树。柳树就在家门前的斜坡下,父亲砍一根柳木橛子揳在那儿拴羊,后来发芽长成了树。 
那时候人特稀罕地,巴掌大一块地方也刨刨种几棵豆角、南瓜。柳树下面那片空场也被开成了红薯地,有好几次,大人们商量着想把这棵柳树放了,嫌它歇了一大片地方。但是没过多久,上边儿就不允许私人开荒了,这棵柳树就活了下来。原先种红薯的地方长满了野草:熏蚊子的艾蒿,捂豆豉的黄蒿,开红花的蓼子、益母草,开黄花的稆麻,开白花的马鞭草……引来嗡嗡叫的蜜蜂和成群乱飞的蝴蝶儿。我最爱干的事儿,就是进里面摘一把益母草花儿,一朵一朵套成圆圈儿,小的挂耳朵上当耳环,大的戴手脖上当镯子。到了夏天,稆麻蒴长大了,摘下来,掐掉外面那层皮儿,剥出白麻籽儿,一颗一颗串起来,像和尚手中的佛珠,更像圆圆的米花儿糖,玩够了还可以吃。要是天热,采几片野薄荷叶揉揉,贴在眉头上、鬓角上和腮帮子上,一股辣味的薄荷气冲鼻子凉。 
可是自从我爬上大柳树以后,再也不觉得树底下的那块地场儿有多好玩了。 
那天中午,不知道干了什么淘气不得脸的事儿,被妈追着打,后来虽然跑掉了,吃午饭的时候却不敢回家。百无聊赖,就脱了鞋,手扒脚蹬,费尽全身力气,爬上了那棵大柳树。开始的胆怯过去之后,紧抓树枝的手松开来,身子随着风中的柳树一下一下摇。透过树枝子往四下里看,眼前的一切都变了样儿!脚下那片长满野草的空场原来那么小,那些草又低又矮,少得简直能数过来。邻居高大气派的瓦屋顶就在脚底下,黑黢黢的长满了瓦松,像个瘦干的老头儿,一点也不神气了。我还看见了几户人家矮墙圈起来的“夹道儿”,看到里面的茅池和茅缸罐子,人世终于向我展露了它藏掖在暗处的某种真相…… 
也就是在那一天,我听到了风在大柳树上的叹息,那叹息让人惆怅得说不出话来。 
小鬼儿也会哭 
天傍黑的时候下起了雪,小山羊挣断绳子跑丢了,一放学,我就沿着那道披散着几条老深沟的岗坡往南找。 
老北风刮着光秃秃的树枝呜,呜,呜——拐着弯儿叫,总算在一道沟里看见了那只羊,我悄悄挨近去,猛地踩住了拖在它身后的绳子,拉起来赶紧往回走。风雪迷眼,没走几步,脚下一绊差点儿摔倒。睁眼一看,吓得我三魂儿少了两魂儿,那是一个死小孩儿!仰面朝天摊开小小的身子躺在那儿,身上的秆草和小衣服不知被野畜生还是饿狗撕开了,零散一地,被风吹着一动一动。吓得我拉起山羊没命地往路上跑,一边跑一边干呕,胃里翻江倒海,我看得很清楚,是个女孩儿。 
小山羊仿佛也受了惊吓,在我前面飞跑起来。跟头流水跑出去好远,心跳得就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哪哈,哪哈,哪哈……”身后隐隐传来小月娃儿急切的哭声,被风裹着,听不太清,我感到身上的汗毛一根一根竖了起来,再也顾不得小山羊,把绳子一扔,狂奔回家,一头钻进奶奶的怀里,半天说不出话来…… 
接下来好长一段日子,一睡着就做噩梦:脖子被人搦着,憋得白瞪眼出不来气儿。醒后心里翻过来倒过去,都是听大人们说的害死女娃儿的凄惨事儿。女人扛着大肚子怀了九个多月,好容易生了,一看是个女孩儿,男人热脸换冷脸,长叹一声:“又是个妮片子,要她好弄啥!”这是好的,说说算了,还会把那个女孩儿小狗儿一样托落着。要是遇见心狠的,就趁黑夜把这个生错家儿的小人儿用尿布片子一裹拿出去扔掉。扔到大路边,遇上好心人还能逃个活命,要是扔到人脚不到的荒坡沟里,哭不上三天,不冻死也得饿死。还有黑心铁肠的,生下来一看是个没带把儿的,掂着两条腿,头朝下往尿罐儿里一填,来到这个世界上哭还没来得及哭几声,就这样被活活溺死了。更有没人性的,撕一疙瘩烂套子,往小娃嗓子眼儿里狠命一捣,被子卷严叠几折子,顿饭工夫,这孩子便从哪儿来又回哪儿去了…… 
几个月之后,我再次路过那里,黑黑蓝蓝的几块破布片儿还在,几根没被雨水冲走的秆草横七竖八地散乱在草窝里。除此之外,连那个浅浅的土坑也没有了丁点儿痕迹。 
牛生牛 
早晨,太阳升起一人多高,拴在大槐树上的母牛伸长脖子发出响亮的叫声,如同一把没开刃儿的刀,被人抡出道道弧光,把大树上的雾气和家家冒出来的炊烟搅得一阵阵乱颤。 
母牛要下牛娃了。两个男人守在旁边,叭嗒叭嗒吸旱烟。不一会儿,就有几个男孩儿围过来,一个个瞪大眼睛,等着看稀奇。 
母牛停住不叫的时候,饲养员就大声喊叫自己的老婆:“面疙瘩搅好了没有?赶快端过来!” 
女人一手提着桶,一手拿个葫芦瓢,趔趔趄趄跑到跟前,舀半瓢稀面汤递到牛嘴边儿,那牛抬起眼看看她,伸出舌头舔两口。女人念念叨叨:“多喝几口吧,这可是牛生牛哩……” 
“赶紧饮你的吧!不说话怕看不见你的牙!” 
遭了男人的白眼儿,女人不吭声了,只是在心里嘀咕:大男人家你知道啥?牛生牛跟人生人一样,阎王爷面前跪一跪,弄不好两条命都没了。 
正走神儿,那牛一仰脖子:“哞——”吓得她慌忙往后退。 
衣胞儿破了,小牛的头露了出来。接生的人不敢怠慢,赶快上去捧着拢着,湿漉漉的小牛犊子终于抿着一双柔软的耳朵出世了。小家伙一落地儿,剪断脐带儿,就得赶紧抠它的蹄子尖儿,要不然蹄尖儿往上翘,抓地不稳,干不了活儿。就在人们忙活的时候,母牛用又大又软的舌头一下一下在小牛犊身上舔,直到把一身绒毛舔干。小家伙挣扎着站起来,四条腿发软,跌了一跤又一跤,刚一站稳就去母牛肚子底下拱着吃奶。两片嫩花瓣样的嘴唇噙住奶头儿用脑袋抵,抵得奶水打水枪一样飙出来。 
小牛生下来,牛衣胞儿(胎衣)还在母牛肚子里,饲养员拿一只脚后跟儿磨出窟窿的旧鞋,拉起剪断的脐带儿往窟窿里一穿,打个死结,就让他悬空吊在母牛的屁股后。不定三天两天,牛衣胞儿就被这只窟窿底儿鞋坠落下来。牛衣胞儿不能随便扔,拿去挂到村边的树上,据说挂得越高,小牛犊就长得越高。 
这种事儿女孩子是不能看的,女孩子看见的只是树上的牛衣胞儿。有的已经干了,有的还湿着,被各种各样的窟窿底儿鞋坠在树枝上,散发出神秘的腥味儿,看上去活像老辈子女人系在衣襟上的手绢儿。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儿,碰巧儿在没人的时候路过那里,忍不住驻足观望,她兴许会紧紧地皱着眉头儿,听风呜呜地撕扯着树梢,撕扯着哗啦哗啦响的牛衣胞儿,没准儿就看见了一个女人命中注定的磨难和艰辛。 
黧花鸡 
春天落在构树上,落在缠着构树的一蓬葛藤上,两棵扭在一起的树越来越低地把身子探向水面,对着缀满串串紫花儿的影子左看右看总也看不够。高处的树枝上有两只红肚子长尾巴的小鸟儿,一替一嘴儿叨着毛毛虫一样的构棒槌儿,偷空儿叫上一两声,风便越发远,天也越发蓝了。 
一个十来岁的小妮儿,手里拿根竹竿棍儿,守在树旁的坑岸上,赶着不让那只黧花鸡从水里出来。那是一只急着抱窝的母鸡,下够一茬儿蛋,就卧在窝里不起来了,不吃食儿,也不喝水。奶奶就打发小妮儿把它从窗台上的鸡窝里抱下来,一直抱到坑边儿,挖两疙瘩臭青泥糊到它的翅膀底下,狠劲儿往坑中间一扔,让它半天也凫不到岸上。小妮儿按奶奶的吩咐,已经连着扔了三天了,这只黧花小母鸡还是不肯下地找食吃。奶奶说了,今天要让它在水里多泡一会儿。 
说真的,小妮儿心里非常可怜这只一个月能下三十一只蛋的黧花鸡。可就是每年春天它都落窝,十天半个月撵不起来。奶奶说母鸡落窝的时候会发烧,会头晕头痛,跟人害大病一样。要不是它个儿太小,就让它抱一窝儿小鸡娃儿,可是它实在太小了,抱不了几个蛋,个子大的老母鸡还使不过来呢,查十八也轮不上它。 
“鸡鸡二十一,鸭鸭二十八”,老母鸡抱娃儿得三七二十一天黑地白天地暖,小鸡出来了又得好些天领着找虫子吃,净耽误下蛋。自从有了炕鸡娃儿,人们干脆阉只五六斤重的大公鸡,买一大群炕鸡娃,让它一天到晚咕咕咕地领着,还不怕黄鼠狼来叼。自从有了这样的“老阉鸡”,谁也不去费心巴力地用老母鸡抱小鸡儿了。 
黧花儿扑腾着湿淋淋的翅膀,艰难地向坑边游来,搅乱了葛花树的影子。小妮儿挥动竹竿棍儿“哦使——哦使——”撵它,就不让它上来,一直到它没一点儿劲儿了,才放下竹竿让它上岸。黧花儿的毛湿透了,一缕一缕贴在身上,看上去又瘦又小,走起路来一栽一栽的,简直跟只受伤的鸟儿差不多。小妮儿忍不住把它抱起来搂在怀里,又是捋,又是搦,掂起翅膀通通风透透气儿,想让它瑟瑟发抖的身子快点干。她一边侍弄着,一边对它说: 
“黧花儿啊黧花儿,不落窝你就活不成了?找罪受不是!听话,明天可别再落窝了!啊?” 
树上那两只鸟儿听见小妮儿说话,“吱啦——”叫一声,拍拍翅膀飞走了。 
黧花真听话,第二天就下地挠食儿去了。 
过了一段日子,黧花忽然不见了,大人们旮旯缝道都找遍了,连根鸡毛也没找见,看样子八成是叫黄鼠狼叼去了。转眼到了麦黄梢的时候,有天上午,小妮儿正坐在树底下写作业,一群小鸡娃儿“啾啾啾”叫着从柴火垛里面拱了出来!数一数一共十八只,黑的黄的白的,绒团团毛线球儿一样往外滚,最后出来的正是那只失踪的黧花鸡! 
“奶奶,奶奶!快来看啊,黧花抱了一窝鸡娃儿!” 
奶奶跩着一双小脚儿从屋里出来,高兴得不得了,又是慌着抓芝麻,又是烧锅煮小米儿!也不嫌黧花儿个子小了。 
朽木和地锅 
乡间的日子无论怎样荒寂贫寒,孩子们总能用自己的手和眼找到大人想不到的乐趣。 
大雪过后,清瘦的麦苗儿在小刀子似的北风里瑟瑟发抖。河里水也不见涨,依然露出粼粼的砾石肋巴骨。几个放羊的孩子把羊群赶到河滩里,让羊儿们自顾自舔食滩上稀疏的枯草。他们却不闲着,有的沿河岸去找引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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