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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有人说,她本是姓“郝”的。
城陷后,胡同口上好几天没有好妈妈的影儿。大家似乎没理到这件事,
因为大家也都没敢出来呀;即使大着胆出来,谁还顾得注意她:国土已丢失,
一位老妈妈的存亡有什么可惊异的呢?
可是,她到底又坐在那里了。一切还是那样,但她不能再笑脸迎人。
还是那样的一切中却多了一些什么:她所认识的旗子改了颜色,她所认识的
人还作着他们的事,拉车的拉车,卖菜的卖菜,可是脸上带着一层羞愧。她
几乎不敢再招呼他们。那些男女小学生都不上学了,低着头走来走去,连义
勇军进行曲也不再唱。大街上依然有车有马,但是老有些出丧的味儿,虽在
阳光之下,而显着悲苦惨淡。
活了六十多岁,她经过多少变乱,受过多少困苦,可是哪一次也不象
这次这么使她感到愤恨,愤恨压住了她的和悦,象梦中把手压在了胸上那么
难过。她看见了成群的坦克车在马路上跑,结阵的飞机在空中飞旋,整车的
我们青年男女捆往敌营去吃枪弹,大批的我们三四十岁的壮汉被锁了去。。
这些都不足引起她的恨怒,假如这些事底下没有“日本”这两个字。活了六
十多年了,她不怀恨任何人,除了日本。她不识字,没有超过吃喝嫁娶穿衣
住房的知识,不晓得国家大事,可是她知道恨日本。日本一向是在人们的口
中,在她的耳边,在她的心里,久已凑成一块病似的那么可恨。没有理由,
没有解释,她恨日本。只有恨日本,她仿佛渺茫的才觉得她还知道好歹,不
是个只顾一日三餐的畜生。现在,满天飞的,遍地跑的,杀人的,放火的,
都是日本,而日本这两个字已经不许她高声的说出,只能从齿缝唇边挤擦出
来。象牛羊在走向屠场时会泪落那样,她直觉的感到不平与不安。
最使她不痛快的,是马路那边站岗的那个兵。她对谁都想和善,可是
对这个兵不能笑着点点头。他的长刺刀老在枪上安着,在秋阳下闪着白亮亮
的冷光,他的脚是那么宽,那么重,好象唯恐怕那块地会跑开似的死力的踩
着。那是“咱们”的地;好妈妈不懂得别的,那块地是谁的她可知道的很清
楚,象白布上一个红团不是中国旗那样清楚。她简直不敢再往马路那边看。
可是不看还无济于事,那白亮亮的刺刀,宽重的脚,时时在她的心中发光,
踩压。
她慢慢觉出点奇怪来:为什么咱们不去揍他呢?揍人,是她一向反对
的事,可是现在她觉得揍那个兵,日本兵,是应当的。揍,大家不但不去揍
他,反倒躲着他走呀!咱们的那些壮小伙子简直没有心胸,没有志气,没有
人味儿!假若她有个儿子,要去揍对面的那个兵,她必定是乐意的,即使母
子都为这个而砍了头,也是痛快的。
她不愿再坐在那里,但又舍不得离开:万一在她离开的那会儿,有人
来揍那个不顺眼的东西呢!她在那里坐得更久了,那个东西仿佛吸住了她。
他简直象个臭虫,可恨,又使她愿意碰见——多嘴才有人来用手指抹死他呢!
她血液中流着的那点民族的生命力量,心中深藏着的那点民族自由自立的根
性,或者使她这样愤怒,这样希望。杀了这个兵有什么用处?她不知道,也
不想去思索。她只觉得有他在那里是种羞辱,而羞辱必须洗扫了去。正象个
小姑娘到时候就懂得害羞,这位老婆婆为着民族与国土——虽然连这俩名词
都不会说——而害羞。凡是能来杀或打这个兵的,她便应当呼之为——容或
她会说这个——英雄。她的心目中的英雄不必是什么红胡子蓝靛脸的人物,
而是街上来来往往的那些男子,只要他敢去收拾那个兵。在她的心中,在王
文义的心中,在一切有血性的人的心中,虽然知识与字汇不同,可是在这时
节都会唱出与这差不多的歌来:
“国土的乳汁在每个人血中,一样的热烈,一样的鲜红;每个人爱他
的国土如爱慈母,民族的摇篮,民族的坟墓。
驱出国境,惨于斩首;在国土上为奴,终身颤抖,是灵魂受着凌迟,
啊,灵魂受着凌迟!”
等着,等着那英雄,那平凡而知道尽责任的英雄。啊,那兵又换班了,
一来一去,都是那么凶恶。啊,大队从南向北而去了,刺刀如林,闪亮了全
街。啊,飞机又在头上了,血红的圆光在两翅上,污辱着青天。我们的英雄
啊,怎么还不来?还不来?老妈妈的盼祷,也就是全民族的呼声吧?
老妈妈等了许多天,还没把那英雄等来。可是她并不灰心,反倒加紧
的盼望,逢人便低声的打听:“咱们怎样了呢?”那洋车夫与作小买卖的之
中也有会看报的,说给她一些消息。可是那些消息都是日本人制造出来的,
不是攻下这里,便是打到某处。那些地名是好妈妈一向没听到过的,但是听
过之后,她仿佛有些领悟:“咱们的地真大!”同时,她就更盼望那件事的实
现:“咱们怎不过去打他呢?哪怕是先打死一个呢?”她的针尖顺着拉线的
便利,指了指马路那边。“好妈妈,你可小心点!”人们警告她。她揉揉老眼,
低声的说:“他不懂我们的话,他是鬼子!”
好消息来了!拉车的王二拿着双由垃圾堆上拾来的袜子,请好妈妈给
收拾一下。蹲在她旁边,他偷偷说:“好妈妈,今天早上我拉车到东城,走
到四牌楼就过不去了,鬼子兵把住了街道,不准车马过去。听说我们两个小
伙子,把他们的一车炸弹全烧完,还打死他们五六个兵!”王二把挑起的大
指急忙收在袖口中,眼瞭了马路那边一下,刚碰到刺刀的光亮就收了回来。
“俩小伙子都没拿住,”他的声音更低了些,可是更有力了些。
“吃过饭,我又绕回去,那里还不准过人呢!听说那俩小伙子是跑进一
家小肉铺去,跑进去就没影儿啦。好妈妈,你看肉铺的人也真有胆子,敢把
俩小伙子放走!我们有骨头的,好妈妈?”
好妈妈几天没用过的笑容,由心中跳到脸上。“要是有人敢打那边的那
个东西,我就也敢帮忙,你信不信?”“我怎么不信?我要有枪,我就敢过
去!好妈妈你别忙,慢慢的咱们都把他们收拾了!有了一个不怕死的,接着
就有十个,一百个,一千个,是不是,对不对?”王二十分困难的把语声始
终放低。“你看,鱼市上木盆里养着鳝鱼,必须放上一两条泥鳅。鳝鱼懒得
动,日久就臭了。泥鳅爱动,弄得鳝鱼也得伸伸腰。我就管那俩小伙子比作
我们的泥鳅,他们一动,大家伙儿都得动。好妈妈?”
“谁说不是!我在这儿等着,说不定明天就有人来打他,”随着“他”
字,好妈妈的针又向外指了指。“他要是倒在那儿,我死了也痛快!我不能
教小鬼子管着!”
第二天,好妈妈来得特别的早,在遇上熟人之前,已把笑容递给了红
红的朝阳。
可是一直到过午,并没有动静。“早晚是要来的!”她自言自语的说。
都快到收活的时候了,来了个面生的小伙子,大眼睛,宽脑门,高鼻
子。他不象个穷人,可是手中拿着双破袜子。好妈妈刚要拿针,那个小伙子
拦住了她。“明天我来取吧,不忙,天快黑了。回家吗?一块儿走?来,我
给拿着小筐!”一同进了驴儿胡同,少年低声的问:“这条胡同里有穿堂门没
有?”好妈妈摇摇头,而后细细的端详着他。看了半天,她微微一笑:“我
知道你!”
“怎么?”少年的眼亮得怪可怕。
“你是好人!”好妈妈点头赞叹。“我告诉你,这里路南的第十个门,
有个后门,可是没法打穿堂儿,那是人家的住宅呀。”
少年没有言语。好妈妈慢慢的想出来:“行!我要准知道你什么时候来,
我可以托咐倒脏土的李五给你们开开门。”
少年还没有言语。
“你的心,我的心,都是一样!”老妈妈抬头望了望他。“什么意思?”
“我说不明白!”好妈妈笑了。“你是念书的人吧?”青年点了点头。
“那你就该懂得我的话。”好妈妈的脸上忽然非常的严肃起来:“告诉
我,你明天什么时候来?我不会卖了你!”“我明天早晨八点来!”
“就是卖杏茶的周四过来的时候?”
“好!卖杏茶的过来,那个门得开开!”
“就是!”
“你知道我要干什么?”
“知道!”
“啊?”
“知道!你的心,我的心,都是一样!”
次日,好妈妈早早就到了。她坐了好象一年的样子,才听到周四尖锐
的嗓音渐渐由远而近:“杏儿——茶哟。”好妈妈的手哆嗦起来,眼睛钉住那
边的刺刀尖——一个小白星似的。“杏儿——茶哟。”周四就快到她面前了,
她的眼几乎不能转动,象黏在了刺刀尖上。忽然,直象一条黑影儿,由便道
上闪到马路边的一棵柳树后,紧跟着,枪响了,一声两声。那个兵倒在了地
上。南边北边响了警笛。那条黑影闪进了驴儿胡同。倒在地上的兵立了起来,
赶过马路这边。南边北边的“岗”,也都赶到,象作战的蚂蚁似的,匆忙的
过了句话,都赶进胡同中去。好妈妈停止了呼吸。等了许久许久,那些兵全
回来了,没有那个少年,她喘了口气,哆嗦着拿起那双袜子来,头也不愿再
抬一抬。
也就是刚四点钟吧,她想收活回家,她的心里堵得慌,正在这么想,
取袜子的来了!
她几乎不肯相信自己的眼睛!楞了一会儿,她把袜子递给他。他蹲在
一旁,看着袜子,低声的问:“早晨我打死他没有。”
好妈妈微微一摇头。“他装死儿呢,一会儿就爬起来了。”“呕!下回得
用炸弹!”他一边说着,一边掏出一块钱的票子来:“妈妈和李五分吧。”
“留着用吧,我不要!”好妈妈摆了摆手。“你要是有枪啊,给王二一
支,他也愿意干。”
“有的是人,妈妈!”
“你姓什么呢?”
“暂时没有姓名,”少年立起来,把袜子和钱票都塞在衣袋里,想了想:
“啊,也许永久没有姓名!再见,妈妈!”“哎,下回来,打准一点!”好妈
妈的心里又不堵得慌了。
A A
他们三个又坐在一处,互相报告着工作,并且计划着以后的办法。
范明力的厚嘴唇仿佛更厚了些,增加了沉默刚毅的神气。吴聪的窄胸
似乎已装不下那些热气,挺着细脖,张着点嘴,象打鸣的鸡似的。他——不
象范明力——有点按不住他的得意,越想两三日来的成绩越高兴。王文义不
得意,也不失望,而是客观的批判着:
“咱们的成功与失败都没关系,唯一的好处是把未死的人心给激动起
来了。咱们的心,大家的心,都并差不很多。我们只是作了应该作的事,至
多也不过是先走了一步而已。好吧,我们商量明天的事;就热打铁,教这座
城必定变成敌人的坟墓!”
杀狗
灯灭了。宿舍里乱哄了一阵儿,慢慢的静寂起来。没光亮,没响声,
夜光表的针儿轻轻的凑到一处,十二点。
杜亦甫本没脱去短衣,轻轻的起来,披上长袍。夜里的春寒教他不得
已的吸了一下鼻子。摸着洋蜡,点上,发出点很懒惰无聊的光儿。他呆呆的
看着微弯的烛捻儿:慢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