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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每一篇的批判,把它们分划出来:哪篇是哪一党一系的主张,哪一篇与哪
一篇是同声相应,或异趣相攻。他自信独具卓见,能看清大时代的思想斗争
的门户与旗号,从而自许为战士中的一员。这使他欢喜,骄傲;眼前那些刚
由内地开出来的兵,各地流亡来的乞丐,都不值得一看;他几乎忘了前线上
冰天雪地里还有多少万正规军队与义勇军,正在与敌人血肉相拚,也几乎忘
了自己的家乡已被敌人烧成一片焦土;反之,他渺茫的觉得自己是在一间光
暖的大厅中,坐在沙发上,吸着三炮台烟卷,与一些年轻漂亮的男女,讨论
着革命理论与救亡大计:香暖,热闹,舒服而激烈。他幻想着自己已作了那
群青年的领袖,引导着他们漂漂亮亮的,精精神神的发表着谈话,琢磨着字
眼,每一个字都含着强烈的斗争力量,用一篇文字可以打倒多少政敌,扫荡
若干不正确的观念。想到这里,他不由的想起许多假想敌来,某人是某党,
某人是某派,都该用最毒辣的文字去斩伐。他的两眼放了光。
立起来,他用力的扯了扯西服的襟,挺起胸来,向左右顾盼。全城在
他的眼中,他觉得山左山右不定藏着多少政匪与仇敌;屋顶上的炊烟仿佛是
一些鬼气,非立即扫清不可。
他这样立在抱冰堂前或蛇山的背上,恍惚的想到他的英姿是值得刻个
全身铜像,立在山上,永垂不朽——革命的烈士。可是,每逢一回到小旅馆
中,他的热气便沉落下去,所有的理论,主张,与立场,都不能使那间黑洞
光明一点点。他好似忽然由天堂落到地狱中。这他才极难堪的觉到自己并没
有力量去克服任何困难,那真正逼着他来到此地受罪的,却是日本,而不是
什么鬼影似的假想敌。到这时候,他才又想起在黄鹤楼头所得到的感触与激
刺;合起全中国的力量去打日本仿佛才是最好的办法;内部的磨擦只是捣鬼。
他想到了这个,可是不能深信,因为实际上去战争与牺牲似乎离他太远;他
若这么去努力,就有点象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他是生在党争的时代,他的
知识,志愿,全由纸面上的斗争与虚荣而来。他的那身西服只宜坐在有暖气
管的屋子里,他不能了解何谓“沙场”,何谓“流血”。他心中有“民众”这
一名词,但是绝对不能与那把痰吐在地上的人们说过一句话。
他想安心写些文章,投送到与他的主张相合的刊物去发表,每一篇文
章,他决定好,必须是对他已读过的某篇文字的攻击或质问。把人家的文章
割解开来,他不惜断章取义的摘取一两句话去拚死的责难,以便突破一点,
而使敌军全线崩溃。他一方面这样拆割别人的文章,一方面盘算自己的写法;
费了许多工夫,可是总不易凑成一篇。他有些焦急,但是决定不自馁;越是
难产才越见文艺的良心。
为思索一词一语,他有时候在街上去走好几里路。街上一切的人与事,
都象些雾气,只足以遮障他的视线,而根本与他无关。正这样丧胆游魂的走
着,远远的他看见个熟识的背影,头发齐齐的护着领子,脖儿长而挺脱,两
肩稍往里抱着一些,而脊背并不往前探着,顶好看的细腰,一件蓝色的短大
衣的后襟在膝部左右晃动,下面露出长而鼓满的腿肚儿。这后影的全部是温
柔,利落,自然,真纯;使林磊忽然忘了他正思索着的一切,而给它配合上
一张长而俊丽的脸,两只顶水灵的眼永远欲罢不能的表情,不是微瞋便是浅
笑;那小小的鼻子,紧紧的口,永远轻巧可爱而又尊严可畏。他恨不能一步
赶上前去,证明那张脸正和他所想起的一样。而且多着一些他所未见过而可
以想象到的表情:惊异,亲切,眼中微湿,嘴唇轻颤,露出些光润美丽的牙
来,半晌无语。。那个后影是不会错的,那件蓝色短大衣是不会错的;他只
须,必须,赶上前去,那张脸也必不会错,而且必定给予他无限的安慰与同
情。他是怎样的孤寂悲苦呀!
可是他的脚不能轻快的往前挪。背影的旁边还有另个背影:象写意画
中的人物,未戴帽的头只是个不甚圆的圈儿,下面极笼统的随便的披着件臃
肿的灰布棉衣。林磊一时想不出这个背影最恰当的象个什么,他只觉得那是
个布口袋,或没有捆好的一个铺盖卷,倚靠着她,是她的致命的累赘。她居
然和这个布袋靠得很近,缓缓的向前走!他不能赶上去,不能使布口袋与他
分享着她的同情与美丽。他幻想着,假若他的脸若能倒长着,而看见了他,
她必会把那件带腿的行李弃下,而飞跑向他来。这既是决不会有的事,他的
苦痛渐渐变为轻蔑与残酷:她并不是象他想象的那么真纯美妙。说不定,还
许是因逃难而变成了妓女呢!不,她决不能作妓女!他后悔了。即使是个妓
女,他也得去找她,从地狱中把她救拔出来。他在大学毕业,她刚念完二年
级的功课。。看着那俩背景,他想起过去的甜美境界。两年的同学,多少次
的接触,数不过来的小小的亲密,——积成了一段永难消灭的心史。难道她
的一切都是假的?为什么和个伤兵靠着肩?随着她,看她到底往哪里去!
马路上迎面过来一队女兵。只一眼,他收进多少纯洁的脸,正气的眼
神,不体面的制服,短而努力前进的腿。她——他急忙把眼又放在那个背影
上——莫非也是个女兵?他加快了脚步,已经快追上她,她和那个伤兵进了
一座破庙,上台阶的时候,她搀起伤兵的左臂;右臂已失,怪不得象个没捆
好的什么行李卷呢。破庙的门垛上挂着个木牌——××××伤兵医院。
林磊一夜没能睡好。那两个背影似乎比什么都更难分析,没有详密的
分析,结论是万难得到的。救亡图存的大计,在他心中,是很容易想出来的;
只要有一定的立场而思路清楚便会有好的言论与文章;大家都照着文章里的
指示去作,事情是简单的。那两个背影却是极难猜透的谜。尽他所能的往好
里想:她舍去小姐的生活,去从军,去当看护,有什么意义呢?多少万职业
的士卒,都被打败;多添一半个女兵,女护士,有什么好处呢?女子真是头
脑简单的动物!
一清早,他便立在破庙前,不敢进去,也想不出方法见到她。他只觉
得头昏。天上有一层薄云,街上没多少行人,小风很凉,他耸着点肩,有意
无意的看着那两扇破庙门。
门里有了脚步声,他急忙躲开。一个背着大刀的兵,开开庙门,眼睛
直勾勾的立在木牌的前面,好象没有任何思想,任何表情,而只等着向谁发
气与格斗。林磊无论如何也不能把她——假若她真是在此地作事——与这样
的简单得象块木头的人们调合在一块。
一些块干木头,与一朵鲜花;一个有革命思想的女儿,与一群专会厮
杀的大汉,怎能住在一处呢?
他开始往回走,把手插在裤袋里,低头看着鼻子里冒出的白气。他的
右肩忽然沉了一下,那个长而俊秀的脸离他只有半尺来远,可是眼中并没有
湿,唇也并没有颤;反之,她的眼中有股坚定成熟的神气,把笑脸的全部支
撑得活泼大方,很实在,而又空灵,仿佛不是要把一些深意打入他个人的心
中去,而是为更广泛博大的一些什么而欣喜。
“磊,你怎么来的?”
磊答不出一个字。她的脸比往日粗糙了一些,头发有许久没有电烫,
神情与往日大不相同;他得想一想才能肯定的承认她确是旧日的光妫。这么
想一想的里面,却藏着些疏远与苦痛。
“磊,你怎么了?怎么直发呆?”光妫赶上了他的步度,靠住他的肩。
他想起那个布口袋。
“家里怎样?”她看了他的脸一下。
磊把手往更深处插了插。
光妫把头低下去:“我的家全完了!父母逃是逃出来了,至今没有信!”
“可是你挺快活?”磊的唇颤动着,把手拔出来一只,擦了擦鼻子。
“我很快乐!”她皱了下眉:“当逃难的时候,父母失散,人财两空,
我只感到穷困微弱,象风暴里的一个落叶。后来,遇到一群受伤的将士与兵
丁,他们有的断了臂,有的瘸了腿,有的血流不住,有的疼痛难忍。他们可
是仍想活着,还想病好再上沙场。
他们简单,真是简单,只有一条命,只有一个心眼把命丧在战场!我
呢,什么也没有了,可还有这条命。这条命,我就想,须放在一个心眼里;
我得作些什么。我就随着他们来到此处;作了他们的姐妹。”
“他们为谁打?他们不知道。”磊给满腹的牢骚打开了闸:“他们受伤,
他们死;为什么?不知道;你去救护他们,立在什么立场上,有什么全盘的
计划?呕,把一两个伤兵的臂裹好就能转败为胜?”
光妫笑了。“我没有任何立场与计划,我只求卖我个人的力量,救一个
战士便多保存一分战斗力。父母可以死,家产可以丢掉,立场主张可以抛开,
我要作马上能作该作的事。我只剩了一个理想,就是人人出力,国必不亡。
国是我的父母,大家是我的兄弟姐妹。一路军也好,七路军也好,凡是为国
流血的都是英雄;凡是专注意到军队的系属而有所重轻的都是愚蠢。”
“完全与青年会,红十字会的愚人一样,”磊的笑声很高,很冷:“妇
人之仁!”
“是的,我将永不撒手这个妇人之仁。”她没有笑,也没有一点气:“我
相信我自己现在不空虚,因为我是与伤兵们的血肉相亲:我看见了要国不要
命的事实,所以我的血肉也须投在战潮中。假若兵们在我的照料劳作而外,
还要我的身体,我决不吝惜;我的肉并不比他们的高贵。可是,他们对我都
很敬重;我袋中有一角钱也为他们花了,他们买一分钱的花生也给我几个。
在这儿,我明白了什么叫作真纯,什么叫作热烈。”
“连报纸也不看?”磊恶意的问。
“不但看,而且得由我详细的讲解:在讲解之中,他们告诉我许多战
绩,人名,地名,风景,物产。他们不懂得的是那些新名词,我不懂得的是
中国的人,地,事情。他们才是真正的中国人;生在中国,为中国而死,明
白中国事。我们,”光妫又笑了,“平日只顾了翻译外国书,却一点不晓得中
国事。美国闹什么党派,我们也随着闹,竟自不晓得那是无中生有白天闹鬼!”
她忽然立住了,“哟!走过了。”“走过了什么?”
“肉铺!我出来给刘排长买二毛钱的猪肝。”她扭头往回走,走了两步,
又转回来。
“他的血流得太多了,医院里又没有优待的饭食;所以我得给他买点猪
肝。你有钱没有?这是我最后的两毛钱了!”
林磊掏出一块钱的票子来。她接过去,笑着,跳着,钻进一家小肉铺
去。天上的薄云裂开一条长缝,射出点阳光来。也看见了自己的影子,瘦长
的在地上卧着。
“妇女是没有理想的,”他轻轻的对自己说:“一个最坏的孩子也是妈
妈的宝贝儿!
谁给她送一束花,谁便是爱人;到如今,谁流点血便是英雄!”他想毫
不客气的把这个告诉她,教她去思索一下。
她由小肉铺轻巧的跳出来,手中托着块紫红的肝。她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