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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笑笑,“不公平。”
“也没什么,瓦有什么不好?”我耸耸肩。
“你往哪里走?”他问:“我陪你,免得那人又来啰嗦你。”
“其实他也不是坏人,不过……就有点无聊。”忽然之间,我把阿玉对家杰的形容词用上了。
“你有车吗?”我问。
“听说这里的中国女孩子一听男人没有车,就不高兴跟他们走,是不是?”他笑问。我只淡然一笑,那也视人而定,譬如说他,他是一个不错的人,陪他走走路一定蛮有意思。嫁人当然要嫁有车的,我不能八十岁还在路上走,但是现在,我有的是时间,走走路,又何妨哩。
“我的车子在那边,不过是一辆破车。”他说:“送你一程如何?千万不要勉强。”
我说:“巴不得呢,勉强什么。”
他说破烂的车,我就往破烂的车房站住了,他微笑。
我问:“咦!怎么不开车门,想冻死我呀。”
他又笑,“你好凶啊,早知道你这么凶,我也不必替你解围,我又没说这是我的车。”
“你不是说破车?”
“没破到这种程度,在那边。”他指一指。
我看了之后,倒抽一口冷气,是一部最新的雪铁笼CX。我很不以为然。这些男孩子,到了外国就疯天疯地,宽阔充得离了谱的,这么年轻,买这么名贵的大车干吗?连龙也是。
我倒情愿是辆破车。
“你很滑头。”我说。
“你也很调皮啊。”他挤挤眼。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
“我叫KT。”
“神经,中国人忽然叫个英文字母,你为什么不索性摩登点,叫pn?更科学呢!”
“我的天!从没见过你这么厉害的小姑娘。”他并不生气,“上车,我送你,我还要赶回医院去呢。”
“你是医生?”我问。
“不,我是医院的杂工。”
“你少幽默!”我发觉我第一次讲不过一个人,很生气。“对不起,上车吧。”
他请了我这么多次,也不好意思再斗嘴了,于是跟他上车。对于中国人,我胆子很大,随便上陌生人的车不要紧,他一下子把我送到了家。那辆车子又舒服又稳。
我谢了他。
他问:“一个人住?”
“不,与女同学合租这一层房子。”
他笑笑,“再见。”
“再见,谢谢你。”我向他摆摆手。
他把车子开走了。
我耸耸肩,回了家。
阿玉不在家,现要她在家也难,我把脚搁在椅子上。奇遇是随时有的,一个人走路,仿佛随时转一个弯,就会碰到新奇的事物。像今天,其实我对家杰也狠了一点,但是我最怕夹缠不清的男孩子,男人嘛,说一是一,说二是二,既然跟了洋婆子,苦乐自知,只好一辈子跟洋婆子泡下去。这城里有多少中国人?我要是再跟他说什么话,面子也没有了,我没了面子不要紧,那么阿玉与龙呢?她们的面子也没有了。
他在我心目中没有价值,他这叫做一失足成千古恨。其实他又何必把车子驶到大学来等我?洋婆子不是顶好?有人还顶引以为荣,爱闻那臭骚味呢,家杰也不是一个爱诗书五经的人,就算娶个洋婆子。也没什么损失,说不定还有假洋鬼子羡慕他的艳福呢,苦乐自知。
说到外国女人,我常常想到咱们大学开舞会,那些没资格入场的洋女人,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坦胸露臂的等在门口,等什么?等大学生把她们带进去,跳个舞,喝杯汽水,已经满足得不得了。
那些中国大学生最缺德,因为袋里有几张钞票,岂止请得起汽水、就竖起手指说;“你!你!你!”一共带进去三五个。嘿,那种威风劲儿,也不用说了,留在门口没有带的女人,只好黯着脸,活像坐冷板的舞女。或是野鸡似的,等着客人,开头看到这种情形,吓都吓死了,什么西方社会男女平等,做女人简直做鬼一样,也怪不得人,她们自己犯了贱。所以中国男孩了若认识了洋婆子,绝对不把她们往外带,就像以前中国男子不把堂子里的女人往宴会上带一样,这次家杰出了他祖宗十八代的丑,谁还跟他说话?
这是咱们大家里一般规矩,当然没有明文规定,但是大家都默认了的,洋女人有实用之途,上床,可是也臭,得叫她们洗刷一番。
也有跟外国女人结婚的,像新界来的跑堂啦,为了居留方便一点,取个英国护照,也就娶个洋鬼婆,不到三个月互相大戴红颜绿色的帽子,离婚完蛋,那些混血儿也不一定好看,多数脸黄黄的,带着一鼻子雀斑,当然这是社会问题,与咱们没关系。
洋婆子也爱嫁黑人,那更是与我们无关了。
我再无所滑,家杰做这种事,我们连朋友也完蛋了。他太土了,中国人说,宁为人知,莫为人见,真是个公主君主,那自然弄出来亮相,不过是一半土一半洋女人,还去中国餐馆。
完了。
我很有一种痛快感。完了。
阿玉与我一连好几天没有怎么碰面,她也有她的心事;考完了试——回家?找工作?跟龙到美国去?订婚?结婚?龙是一个含蓄的人,阿玉是一自尊心强得不得了的人,双方都并在那里,不知道几时才解决。
而我呢?我相信命运,命运说:我要吊在半天,反正逃不过,一二三,吊吧,吊臭了没人要,也无所谓。
但是我却特别为阿玉担心,一块玉是一块玉。
过了没几日阿玉在家等我。
我觉得很奇怪,我问她:“咦,你怎么有空了?”
“问你呀!”
“问我?”我说。
“你把那叫家杰的无聊家伙抛弃了,勾搭上一个医生,人家可要死要活的,在我面前哭诉了半天,希望你回心转意。”
“谁,什么医生?”我大笑,“那你说我应该怎么办?”
阿玉哼了一声:“像家杰那种人!我当时就说,我没有办法,一个大男人动不动就死,也太难了,这年头,咱们女孩子并不吃那一套呢!我劝他,如果是装个样子呢,要块豆腐来撞死,如果真不要命呢,正好医学院最高,十三楼,就从那上头跳下来吧。他走了。”
我一呆:“哟!阿玉,你这幽默是那里学来的?”
“不用学,我见到他那副德性,幽默感就来了。”阿玉笑。
“说不定他真的去死呢?”我问。
“他死,他当然会去死,八十年后。”
我也只好笑了,阿玉这一段对话使我想起一个人,那个叫KT的医生。他也是一般的刻薄,但刻薄得好笑,一点也不过份。
这里人的嘴巴也太坏了,我几时有勾搭什么医生?我总共才搭了那么一次便车,人家也根本没有找过我,我也几乎把这件事忘了,真是天晓得。
我要去勾搭人家,恐怕人家还不接受我的勾搭哩!我有什么好处?
这些人的嘴巴,没有根据。
阿玉劝我:“阿瓦,这样子风流下去,怎么得了?”
我说:“风流不在人知,丑名都出去了,流极有限。”
“那医生!”
“根本没有这个人!”
刚在这个时候,门铃响了。
“谁?”阿玉问。”
我没好气,“是你那条龙。”
“不会,他今天没有空,我去开门。”阿玉站起来。
她去开了门,我可吓坏了,刚在否认说没“这个人”,现在站在门口微笑的,便就是“这个人”。而且这个人问:“请问阿瓦在家吗?我是KT,医学院的。”
阿玉转过头来,脸上那表情,恨不得叫我钻地洞!这死鬼,早不来迟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
她是什么意思?
我只好站起来,阿玉看着我,笑了,一边说:“我劝你呀,还是嘴巴对着点良心好。”她翩然进房去了。
我一个人呆呆的对着KT。
KT把门关上,问我,“这是什么意思?现在流行这种幽默感?”
“你是怎么会来的?”我问他。
“我想起来了,来看看你,不可以吗?”他坐下来,“你不高兴?”
“我根本不喜欢像你这型的人,脸皮这么厚,跟那天那个人差不多。你把人轰走了,自己跑来坐着,你以为我不知道?哼!我而且最不喜欢医生,趁机把女病人摸来摸去的,讨厌!”
他看着我笑了,你晓得,这KT有一种成熟,是别的男孩子所没有的。
他说:“那么你喜欢怎么样的男孩子?说说看。”
我说:“要脸长一点的——”
“哦,一匹驴子。”
“眉毛要浓得秀气,鼻子要挺直,要瘦瘦高高的,头发只好有点鬈,嘴唇要薄——”我形容得很陶醉,“而且要沉默寡言,偶然笑一笑,那实要像月亮似的柔和,不要太耀眼。”
他很有趣的看着我,仿佛我在念—篇新诗。
我给他的神情气坏了。
我说:“你这个人这么讨庆!有什么好笑?”
“我不明白呀,高高瘦瘦有什么好?多不健康。”
“那才好。”我说:“可以借他的牛仔裤来穿。”
“我的天,就为了这个!”
“当然。”我说:“所以是不会喜欢你的。”
他仍然微笑,后来说:“你形容的人,我倒认识一个。”
“是吗?”
“可惜已经结了婚,是我妹夫。”
“是吗?”我又淡然问一声。
“好像你不大感兴趣呢,我可以代你找一找。”他说。
我笑,“那是想像中的人物,当不得真的。”
“啊,你还有一个现实中的人物?”他感兴趣极了。
“喂!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噜嗦?”我瞪起了眼睛.“你到底叫什么名字,姓什么?”
“我叫KT。”
“中文名字?”
“陈昆添。”
我嘘出一口气,“好俗气,还是叫你KT好了,”
“可不是?我早说叫KT好了。”
“你来干么?”
“找你抬杠。”他说。
“请我喝咖啡?”我问。
“你上不上我家?我有一瓶很好的XO,可以根在咖啡里喝,我又有一只新买的咖啡壶,煮的是真咖啡,不是咖啡扭冲的。
“啊,爱尔兰咖啡。”我笑,“你要灌醉我?当心我把你的XO全喝光了,到时穿心痛。”。
“来不来?”他问。”
第四章
“当然来。”我说;“我去拿大衣。”
我到阿玉房去,阿玉在看书,她头也不抬的问:“又出去呀?”我说:“嗳,那件红外套借一借。”她说:“这医生蛮好,比家杰高多了,他成熟。”我说:“是,我也有这感觉,仿佛他很可靠,即使把你的胸膛剖开了,也会负责缝起来。”阿玉说:“去吧,少噜嗦。”
KT住的屋子很美,差不多有一半是在满以和小的一座平房,离市区约莫开十五分钟的车。
“你的屋子?”我问。
“哪里,父亲买下来的。”
“所以,有个有钱老子,还真不错,你挂了牌没有?”
“没有,现在实习。”KT说。
“也快了。”我笑,“将来一年七千镑,当心那些护士把你吞了,可听过奥菲尔斯的故事没有?”
他笑,那种笑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