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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玉和阿瓦-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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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笑了。

    社会悲剧是一个笑话。

    其次我们在一个中国餐馆吃宵夜,忽然进来几个惨绿少年,头发又染又熨,硬是想做外国人,一摇一晃的坐下来,身边夹着几个洋婆子。我实在看不过眼了,就跟阿玉说:“真得怪他们的父母。”阿玉笑:“他们的父母才不承认呢。”我说:“那么怪谁?”

    “一定怪社会,这年头凡是有不对之事,都是社会的错。”阿玉说。

    我拍手笑道:“哈!社会大悲剧。”

    这是“社会大悲剧”的来源,没想到阿玉这么来侮辱我。

    “可是你也得承认我有一个好处。”

    “什么好处?”阿玉朝我一瞪眼。

    “我皮厚,本来我早就生气走了。”

    “你皮如果不厚,”她笑,“早成了个好人了。”我又没杀人没放火,怎么能派我是坏人呢?这年头,做坏人做坏事,一概都不必负责,除非真拉到警察局去了,还得延了律师来告,经过法官判决,才能定罪,漏了网的人不知道多少。

    大概做人只好恁良心,可是各人良心构造又不同。有些人可绝了,刚刚遗弃了妻子与乱七八糟的女人去姘居,还对朋友拍胸拍肺的说:“我对得起良心。”

    听的人倒没有生气,只是有一种寒毛凛凛的诧异与恐怖,怎么这种东西也算是人?总算明白衣冠禽兽是什么玩意儿了。

    禽兽也是好的。以前我认识一个男孩子,他家里养着条大丹狗,那狗——

    “阿瓦,你要是今天不写了,就请把纸收起来吧。”

    “是是,”我应着阿玉,开始收拾。

    今天写了三张纸,不错呢。

    ——那条大丹狗,实在是神气的,你跟它拍了许多照,都想充那条狗是我的。那年也是个夏天。当一个女孩子十七八岁的时候,她碰到的男人,大多数男孩不懂鲍蒂昔里,那多没有味道呢。这不是面子问题,而是实在的生活问题。

    我收拾了东西,到了外头房间,看见阿玉在细细擦她那幅画,莫地格里安尼的“爱丽斯”。

    其实我们应该挂几幅齐白石的,即使是翻版也与翻版的莫地格里安尼一样美。可是找不到。

    我问她:“龙懂不懂齐白石?”

    阿玉看我一眼,“不懂?不懂我会请他来吃饭,弄得一头油烟吗?”

    “啊,”我肃然起敬,真是不敢当。

    这样的人总算被她找到了。看样子他们还真的谈了不少话呢,连齐白石都扯上去了,真叫人羡慕。

    “你们会结婚吗?”

    阿玉坐下来,“我真不知道,如果不嫁给他,简直不知道嫁给谁才好!真没想到还有他这么一个人存在。”

    “那你是嫁定他了。”我问。

    “也不一定要嫁……”

    “同居?”我睁大了眼。

    “也不是同居,只要他天天看我就好,不来的时候,把我放在心里,也就够了。”阿玉说。

    “这样就够了?”我眼睛还睁得大大的。

    “你不知道,这才贪心呢。”她微微一笑,“结了婚算什么保障?同居更是滑稽,要一个人真正刻骨铭心的记着我,那才难呢。”

    “那还是结婚吧,结婚比较容易点。”

    “我也是这么想。”她说:“结婚是天下再容易没有的事,我要是想结婚,早结了十次八次了,还坐在这边赶论文呢!”

    但凡女子过了廿岁,总有点泼辣,而且也不怕难为情的了,连阿玉都如此,不能不说是一种进步。

    “那么没有他,你是不活了?”

    “我不知道。”她的眼睛凝望着窗外。“在他来之前,我的生活是空的,他来了以后,填满了。一样的数十年光景,生命是不一样了。”

    “别这么肉麻,好不好?”我说。

    “你不会明白的。”

    “我太明白了,”我说;“你把你的快乐精神完全寄托在他身上。我不赞成,圣经上说:人都是撒谎的。你不能这么纯情,万一他移一移身体,你靠得他那么紧,岂不是要摔个大劲斗?”

    阿玉忽然轻轻吟道:“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我听了这词,不响。韦在的词。韦庄这人真是毒草。词都是毒草,只除了满江红与大江东去,那两首因此又不像词了。真没办法,活在这世界上,无论做哪一种人,都有烦恼,但是若做个粗人,到底好点,到底好点。

    家杰是完蛋了。

    又完了一个,数数目历,自从暑假过后,秋季开始,已经完了三个啦,暑假时候又完了两个,完全好像放氢气球似的,顶得意,但是就放那么天了。

    下一个是谁呢?我在想。

    这边大学里稍微像人的几个中国学生全认识,还有什么新鲜人马没有?

    阿玉常说:像我们这样,都甘一、二岁了,该物色的不是男朋友,而是丈夫。可是我一想到“丈夫”两字,先入脑袋的是丈夫那一家人虎视眈眈的姿态。洗衣服,煮饭,理家事,我不干。

    光是男朋友就可以了,我不相信我阿瓦会找不到男朋友,六十岁的老太婆还嫁了个德高望重的教授呢,王八总有绿豆来配,不用担这个心。

    阿玉不一样,她根本就是孤芳自赏,我是赞成一个女孩子,假使有芬芳的话,应该给多多人赏,不出风头白不出,到老了也有段风采史。

    不过阿玉也运气不错,磁到了一个叫她口服心眼的男人。

    天气从严寒转为中寒,不用抓手笼了,只须戴手套便行,我把那只貂皮摸了又摸,摸了又摸,搁些樟脑丸子,包在一张软纸里,放进厨里。

    龙与阿玉的关系很明显化了,自从得知他懂齐白石(也许也懂八大山人、黄宾虹、石涛)之后,我对他很客气,毕竟“可惜无声”与原子层是不大相干的两样东西,他要是两个都懂,就不简单。

    其实嫁丈夫,不要嫁漂亮的,要嫁个有钱的,妈的我阿瓦吃苦也吃够了,文凭是最体面的嫁妆,那是一定要的,可是丈夫漂亮中什么用?我要的是个貌仅中姿,听话的,肯给我钱花的男人,争着和我拿貂皮大衣,永远跟着我身后的。

    现在我对钱也有观念了,要一整笔的,不要那一点薪水。要真有钱的,不是那干博士,赚一个月用一个月,饿不死养不活,开驾烂车,住个宿舍,有个鬼用,钱要多,要不也就算了。

    当然龙是好的,龙算是如意郎君那一类的。

    阿玉要抓住他。她是不屑抓住任何人的,即使是龙,这一点我与阿玉蛮像。

    但是我讲究暂时性的快乐,我不是不信神佛,俗语有“只见活人受苦,哪见死鬼熬罪”之类的话,想想也对。要做什么,先做了再说,管那么多,也别活了。我的论文弥留在第一章。

    我只剩三个礼拜了,从来没有这么恐怖过,因为事后常常过了关,这一次的恐怖还是有点隔膜感,我最不高兴就是阿玉,她什么都做妥了,才弄得我六神无主,毫无人生乐趣。

    其实也真是,一天才廿四小时,算睡八小刚巴,只剩十六小时了,八小时上课,那么还得路上来回、吃饭、洗头、洗衣服、擦皮鞋、整理房间哩!天晓得,平常的功课也够苦的了,还得腾空出来专心一致的做论文,咱信又不是铁打的,真是苦。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我弟弟说:嗳,做了人上人,一不小心动那么一动,就摔下来了。

    我不要做人上人。

    生活过得好闷啊。

    阿玉与龙在一起,如鱼得水,她追得到如意郎君了,如意郎君。嘿嘿,如意郎君。”

    对于她,我是没话好说的,她本来是公主般的人物,接交龙,也相得益彰。可是有些莫名其妙的女人,也得了好对象。我也是个莫名其妙的人,怎么我没碰到谁呢?

    一日放学,家杰的车子在等人,我不知道他在等谁,反正一辆破破烂烂的日本小车子,没什么稀奇,我很大方的走过了装没看见,也不去躲他。

    谁晓得他倒是把我叫住了,“阿瓦!阿瓦!”

    我听他当街这么大声喊我,“如果不应他,我就成了警告逃妻广告里的逃妻了。所以只好回头跟他笑笑。

    “阿瓦,我送你回去。”

    “不了,我最近吃得太多了,要减点重,走走路,运动运动,反而好。”

    他急了,下了车,连忙跟着我说:“阿瓦,你误会了,那一次,实在太不凑巧,我不是故意拆你的台——实在我不知道咱们会在一家饭馆里出现,真对你不起,我跟你陪罪。”

    我说:“有什么罪?你身上又没刻着我的名字,你跟谁出去,关我什么事?”

    “嗳,你还是气了,那种洋婆子……嗳,你怎么能放她们在心上,这种洋婆子……唉,咱们苦闷了,才去找她们的。”

    我说:“我是没放在心上,可是你也别老跟着我呀,我可没有空。”

    “阿瓦——”

    “家杰,我们到此也为止了,做朋友讲投机,你我没什么话好说,何必婆婆妈妈。”我说。

    “我们蛮有话说的——”

    “是呀,可是说下去,你就腻了,你又志不在聊天说话,家杰,你另外去找个女朋友吧,你用我,跟一辈子,手也没碰到。”

    “我可没把你当作一个随便的女孩子,那天我在气头上,才找了一个外国女人——”

    “我不是什么贞妇烈女,你搅错了,可是家杰,我觉得咱们已经把话说清楚了,多讲没意思,再见。”’

    虽然这么说着,我还是维持着一个友谊的微笑。说真的,他不是一个坏人,他只是操之过急,而且既然我对他没意思,拖下去干么?这样友善的做一个结束,是极有风度,可是家杰不懂。

    “阿瓦——”

    “你别这样嘛!”

    我退后一步。

    “放心,阿瓦,你别这样,”他把我逼到墙角去,我的书本撒了一地,我自然不怕他,可是他实在使我非常尴尬,路人已经向我们看过来了。

    真没想到家杰会这样。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男孩子走过来了,替我拣起了书本,挡在我面前,很礼貌的向家杰说:“对本起,看样子,这位小姐不打算跟你继续说话呢。”

    我心花怒放,其实家杰才不敢拿我怎么样,我太明白了,他不过是想与我言归于好,但是这一位男生却误会他在恐吓我,所以见义勇为的来救我了。

    哈!这种事可不是容易碰见的呢!

    家杰并没有跟人吵架,他只是说:“阿瓦,我知道你气我,所以我不怪你,只怪我自己,将来你会明白我的心意的。阿瓦,对不起,我现在走了。”

    他真的走了,怪可怜的样子。

    我呆呆的站了一会儿。

    那位男生把书还给我,说:“别吓着你?”

    我看他一眼,“没有,谢谢,”我勉强的笑一笑。

    他一身网球员打扮,一件轻外套搭在肩膊上,很明郎的一个男孩子,浓眉、鬈发,且又是中国人。

    “你叫阿瓦?很奇怪的名字。”

    我接过了书,拨了拨头发,“没什么稀奇。那时候生儿子叫弄璋,生女儿叫弄瓦,所以我叫瓦,我弟弟叫璋。”

    他笑笑,“不公平。”

    “也没什么,瓦有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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