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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襄公百般叫冤,极力辩解,奈何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成栋部下并不理会于他,倒是成栋却不糊涂,一见宋襄公是文人打扮,当下便起了疑心,拿他手来看,发现手上并无茧,显是从未握刀拿枪过,当下就细加盘问起来。
宋襄公为保性命,也是竹筒倒豆子般将自己的经历交待得一清二楚,说完哭请饶命。成栋笑而不语,着人替宋襄公松绑,对他说你一个小小从贼秀才去了南都能做何事,那里想做官的多如牛毛,你一无功名,二无资历,三无钱财,四无人脉,仅凭着一颗贼将印就想换得官来?当真是可笑之极,就你这般样子,那南都的官军不把你当贼将绑了请功才怪。不如就留在我军中效命,若是有了功劳,他日替你向朝廷保荐便是。
宋襄公不想成栋竟然招揽自己,也是大喜,想想今日能被成栋部下当贼将捆绑请功,明日何尝不会被南都的官军绑了请功,左右都是投明,投哪不是投,当下不迭就答应了下来,就此留在了成栋军中。
成栋虽是粗人,但也爱才,宋襄公虽无惊天伟地之能,却胜在在贼营中做了两年多的文书,对军中规制十分熟悉,不必再加培养,顺手就能用,便一直将其带在身边负责钱粮公文之事。此类事务,宋襄公也是轻车熟路,主仆二人相处也是融洽。
原是以为自己已经归了明,闯贼又身死,大明中兴有望,自己的前程终有着落,可谁也没有想到那大清竟然有吞并天下之意,而南明弘光政权的阁部重臣史可法却是一才能平庸之辈,既无恢复中原之意,又无偏安之策,更无御将本事,朝堂上马士英和东林复社一帮人又党争不断,结果一年后满洲大兵南下,史阁部毫无应对之策,江北四镇除了黄得功死战不降而死,其余三镇悉数降清,阁部本人也连同扬州城的八十余万百姓一同做了满洲大兵的刀下鬼,弘光朝就此完蛋矣。
清军南下之前,高杰便被已暗中降清的河南总兵官许定国设宴诛杀,其死后,所部由提督李本深、总兵李成栋暂为统领,等到清军南下,史阁部扬州死难后,成栋和本深便奉着高杰夫人邢氏并世子高兴元剃发降清,改元易帜。
宋襄公当年既能投贼,便早去了读书人的气节,恩主成栋既已降清,他自然也就跟着剃了发。事到如今,就是他不剔发又能如何,弘光政权已然垮台,那大顺军又分崩离析,这天下眼看就是大清的了,这节骨眼,不在新朝谋富贵,难不成还要去做大明朝的忠臣义士不成。
明军摇身一变成了清军,成栋及部下诸将倒也适应,其后满清睿亲王一纸调令命成栋部南下进攻苏松,成栋新为清臣,自是立功心切,慌忙便点了五千精兵渡江南下。
临行之前,成栋却来问宋襄公是否要跟着一块南下,宋襄公心想我虽跟着你降了清,但毕竟是汉人,这满洲大兵太过凶残,扬州城造了大孽,此番你南下苏松也不知要杀多少汉人,我还是不与你去了,免得沾了南边那些汉人的血,良心不安。
见宋襄公吞吞吐吐,成栋却也明白,知他如何想,并不点破,反倒向豫亲王求了恩典,保他去淮安府做了盐城知县。
这知县一做就是四年多,日子也是快活,不料,顺治五年,李成栋突然在广东反正归明,消息传来,吓得宋襄公连这几年收刮来的金银细软也不要了,连夜就仓惶南下投奔李成栋。
不跑不行啊!宋襄公明白得很,自己这知县是李成栋保举,淮安府上下都是知道这层关系的,故而看在李成栋的面子上并不为难他。可如今李成栋反正归明,他这知县哪里还做得下去,恐怕淮安府那帮同僚得知消息后就已经开始琢磨是否将他绑了,作为“逆党”交上去请功呢。
南下这一路,宋襄公也是历经坎坷,不过有惊无险,总算是见到了当年的恩主,现在贵为南明惠国公的李成栋。
宋襄公的到来让李成栋也是大吃一惊,看在当年情份上也想重用于他,可当时成栋正率军攻打江西赣州,军情紧急,一时半会就没顾得上此事。
宋襄公自个等不及了,想再去向恩主求个恩典时,成栋竟然战死了。随后清军打进广东,不得已之下,宋襄公便跟着当年是成栋亲兵的胡老大落草为了寇。其后风风雨雨好几年,一会土匪,一会明军,一会义师的,着实折腾得不轻,可最终还是个山里的土匪。
……
作者注:南都,即为南京。
江南省,原为明朝南直隶地区,满清入关后,改南京为江宁,于顺治二年沿明制设江南承宣布政使司,巡抚衙门位于江宁府。顺治十八年,分江南为江苏、安徽两省。
第8章 逃人
一投闯,二投明,三投清,复而再投明,继而再为匪,怎么算,这宋襄公的脑袋上都脱不了一顶“三姓家奴”的帽子。观其经历,也可谓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当真叫人“刮目相看”得很。
往常宋襄公混在一群大老粗当中,对这昔日过往倒也不诲言,毕竟这帮人比他也强不了多少,一百步根本不怕五十步。可在周士相面前,却不知为何,总觉这往事太过不堪,故而脸燥得很。胡老大说的时候,几次欲上前打断他,可脚下就是挪不开步,生生的憋了一肚子闷气,恨不得地上有条缝让他钻进去才好。
胡老大也不知是故意而为,还是天生粗豪,浑然没有注意到宋襄公别扭样,说话的声音很大,说完之后,还洋洋得意的向周士相道:“没骗你吧,我们宋先生确是做过知县老爷的,若不是老王爷不幸遇难,说不得这会宋先生还在哪个府做着府尊呢。”(作者注:李成栋死后,南明永历朝廷追赠其为“宁夏王”)
“是,是,宋先生大材!”
周士相不敢露出半分瞧不起宋襄公的样子,还很知趣的替正羞燥不已的宋襄公解了围,身子微欠,道:“还请先生替我介绍其他几位好汉。”
“噢!”
宋襄公立时精神一振,羞红之色再是不见,轻咳一声,手势打向那为首汉子,笑着向周士相介绍道:“这位胡老大单名一个全字,北直隶河间府人,鞑子入关后做了逃人南下,就躲在我那李恩公军中。李恩公死后,鞑子便打了过来,若不是胡老大死命拖着我跑,我这会早见了阎王。”
逃人?
周士相有点发怔,他还是头次听到有逃人一说,却不知逃的何人,又为何而逃。
宋襄公知他不明白,便稍作解释了下。
……
所谓逃人,指的是满清入关后分赏给旗下充当奴仆的汉民,这类人等大致都是崇祯年间清军入关掳掠而去的,其后满清定鼎中原,为赏八旗满洲将士之功,摄政王多尔衮特令在京畿、北直圈地酬功,所圈地中之民一律拨充旗下为奴。间中也有清军南下作战相继俘来的明军,这些人打仗不行,干活却是可以的,加上都是青壮汉子,故深得满洲主子所喜。
胡老大便是家中土地被八旗圈走,其人不愿被投充为旗下奴而带着老娘和兄弟南逃的。
想到死在南逃路上的老娘和兄弟,胡老大忍不住打断了宋襄公,破口大骂道:“狗日的逃人法,为了拿咱们回去做奴,鞑子杀得人比逃人还多!”
宋襄公在边上告诉周士相,清廷为了防止地方隐藏逃人,制定了苛刻的逃人法,若发现有人敢藏匿此类逃人,那是罪上加罪的,弄不好要株连整个家族,人头掉上一大片的。
又道那鞑子为何如此重视逃人,究其原因,还不是这逃人乃那些满洲主子的命根子,主子们都指望着这些旗下奴替他们耕种生产,若旗下奴都逃了,主子们谁来养活?
已过世的清摄政王多尔衮在顺治四年时便有对满汉官员谕旨,说“向来血战所得人口,以供种地牧马诸役,乃逃亡日众,十不获一,究其缘由,奸民窝隐,是以立法不得不严。若谓法严则汉人苦,然法不严,则窝者无忌,逃者愈多,我满洲驱使何人?养生何赖?满洲人独不苦乎?”
为防再有汉官胡乱进言,多尔衮又谕告群臣:“有为剃发、衣冠、圈地、投充、逃人牵连五事俱疏者,皆斩之,本不许封进。”
如此重压之下,各地官府便不敢再怠慢逃人的事,但凡境内有逃人的,一律是捕了往北遣返,为此捕杀窝藏百姓数以十万计,管你是父藏子还是子藏父,又或是夫藏妻、妻藏夫,那是逮住就杀,人头一砍一大片,当真是罔顾天伦,惨绝人寰!
普通汉人百姓因窝藏逃人大量被杀,那替清廷卖命的汉人官员也没幸免,原清朝的广西巡抚郭肈基就是因为帐下藏有逃人不报,结果多尔衮大怒,直接将他全家给砍了头,家产也充了公,而贵为王爷的清靖南王耿继茂更因部下私藏逃人就吓得畏罪自杀了!
巡抚和王爷都因逃人的事落得如此下场,其他官员哪里还敢怠慢,不为别的,只为自家性命也要将境内逃人和敢于窝藏之人尽数捕拿,不然,天知道摄政王爷会不会也盯上自己的脑袋。在此情形下,类似胡老大一般的逃人处境当真是苦不堪言,成功逃脱幸存下来的十不存一,大多不是半路被捉住遣回做奴累死,就是因为反抗而被清兵宰杀。
算起来,胡老大还是幸运的,南下成功的混入李成栋军中,虽然断了一条胳膊,可因为其家乡河间府有尚武风气,故自幼练得一身本领,在军中立了些许功劳,被李成栋选入亲军,不然,如何能活到现在。
“不说这些了,一说我这心就堵得厉害,当年我兄弟三人一块保着老娘南逃,结果老娘和二弟、三弟都死在半路,就我一个活着,唉!……这仇,我怕是报不了了。”
胡老大的脸色一下黯了下来,如今的局面,是个人都看得明白,这大明怕是真要亡了,他这仇也是没法去报了。
胡老大的绝望神情让周士相心中暗叹,口中劝慰道:“咱大明还有天子在,地盘也有数省,这天下未必就叫鞑子占了去,说不得将来就能打败鞑子呢,到时,胡大哥也从军去,这仇不就能报了么。”
“唉,难啊。”胡老大摇了摇头,神情惆怅,让人看着好不难受。
周士相也不知如何劝解,瞅见胡老大的左袖空荡荡的挂在那里,便道:“胡大哥这胳膊也是叫鞑子祸害的?”
闻言,胡老大却是神情一变,旋即摇头,什么也不说,转身就出了棚子,其他汉子们脸色也都有异,看周士相的目光含有几分埋怨。
周士相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话,一时不知所措,愣在那里。
看了眼外面的胡老大身影,宋襄公暗暗摇头,上前两步拍了拍周士相的肩膀,低声道:“胡老大这胳膊不是叫鞑子祸害的,而是自己给断的。”
“自己断的?为何?!”
周士相哑然,这世上还有人自己把自己胳膊弄断的?
宋襄公语气有些沉重,他道:“当年胡老大带着他娘和兄弟南逃,路上鞑子盘查得紧,他们便躲进了山里,可身上一口吃的都没有,老娘饿得实在不行,兄弟三人便分头出山找粮。哪想老二、老三叫清兵给发现了,兄弟二人死也不肯被捉回去当奴,便和清兵拼命,结果都叫杀了。胡老大一人逃回来后,不敢告诉老娘实情,老娘又饿得只剩一口气,一狠心便咬牙拿石头砸断了自己的胳膊,寻了口山里人丢弃的锅,熬了肉汤让他娘吃,他娘吃后没多久就咽了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