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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士相的脸一直绷着,邵九公每说一个人名,他都会停下来盯着那已无生机的脸庞看上片刻。有的他认识,有的他并不熟悉,但他知道,这些人都是随他出生入死过的。虽然过去的他们有太多的罪孽,但今日的他们是太平军的一员,是他周士相的部下,是抗击异族的勇士。任他们再有天大的罪恶,在这一刻也灰飞烟灭,再不容人去指责!
一具具冰冷的身躯在眼前静静躺着,周士相无法不动容,只是他没有和邵九公一般将这悲伤表现在脸上,而是默默的按在心底,独自去承受那难以言表的痛。
那种滋味十分的不好受。
周士相知道,他体会过,体会过比这还痛万分的滋味。
家国血仇,父母妻儿的死令他再也不会轻易向人打开心扉,也不会再在人言表露出他心里的愁绪。如今的周士相,已没有矫情的资格,无论是父母妻儿还是部下同伴的死都不会再让他轻易的哭出来,他的心早已死,尔今腔中只余滔天恨意!
……
一步步缓缓朝前走去,越过一具具冰冷的尸体,走到尽头,周士相停下了脚步,再次转身时,眼神之中已无先前的哀伤,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毅然之色。
邵九公也已止住抽咽,忍住心头悲伤朝身后的部下们摆了摆手,顿时就有军士上前将那些战死同袍的尸首一一搬起准备掩埋。
之前,在邵九公的请求下,周士相同意这些战死的江西兵由他带人统一安葬。
没有专门选定墓地,甚至都没让人刻碑。
战至如今,没有人知道新会城是不是一定能守住,那些疯了似的每日不顾伤亡强行攻城的清军到底什么时候撑不住撤兵。
每个人都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不立碑的目的便是不想城破之后这些死去的弟兄不得安宁。
没有人相信那些付出极大伤亡的清兵在入城后不会拿死去的太平军尸首泄恨。
不立墓碑也许是最好的选择,人已逝,便让逝者在地下好生安息,不再受阳间的人折磨吧。
一具具尸体被活着的人搬到一起,那边早已挖好一个大坑,坑边堆满泥土。
几个受伤的江西兵相互搀扶着跪在坑前,一张张的将黄纸叠起,然后一张张的投入火盆。
“上路吧,老表,黄泉路上结个伴,莫走散了!”
“多拿点钱,路上好交买路钱,下辈子抬个好人家,莫要再吃这刀口饭!”
“……”
一声声哭唤中,搬尸的军士们轻手轻脚的将老表搬入坑中,至始至终不发一语,动作也无比轻柔,唯恐过于用力而将老表已被刀剑砍得模糊的身体扯坏。
最后被抬入坑中的尸体是三具无头的尸体,他们的脑袋被攀上城的清兵砍掉,也不知坠入何处,只能凭借他们的体形大致判断他们是谁。
周士相一直站在坑边,一直在注视。
终于,最后一具尸体被轻轻的摆放进去,两侧持锨的江西兵正准备埋泥,突然,邵九公喊了一声:“等一下!”
突然的喊停让江西兵们愣了一下,不解的看向邵九公。
周士相也是一怔。
“这兄弟的衣服叫血湿得厉害,穿在身上潮得很,不舒服,不舒服…我给换下,给换下…”
邵九公喃喃的跳入坑中,动手脱去最上面那具无着尸首的兵服。那兵服早已被鲜血浸透,远远看去,似乎此人就是在血水中一般。
看到此情,周士相不禁叹了一声,无比内疚,限于城中条件,他无法为这些战死的部下换上一身干净的寿衣上路。
血衣被邵九公脱下后,周士相的瞳孔突然猛的放大,因为他清楚的看到那具尸体背后刻着鲜明的五个大字——“顺治是条狗”。
邵九公站起身,朝坑边的一个小旗挥了挥手,想要叫他去寻一件干净衣服来。
见状,周士相却示意那小旗不必去找,他迈步上前走入坑中蹲了下去,然后动手半身上袍服的纽扣解开。
邵九公失声道:“千户!”
“岂曰无衣?”周士相解开袍服轻轻的将尸体裹上,然后凄然一笑,“与子同袍!”
第219章 惨烈
清军的三次强攻使得太平军伤亡惨重,可谓是自罗定立营头成军以来伤亡最大的一次战斗。
战前兵员多最多的震虏营全营有465人,战后只余178人;雄威营战前是五大营兵员最少的一个营头,只有390人,现在只剩下160人;由老凤庄铜矿工人为主编成的陷阵营战前有410人,现在只剩下230人;虎捷营的减员率也达到了六成,如今连同军官在内不过140人。
近卫营虽是兵种编成最多的一个营头,但自圭峰山改编以来,近卫营的兵员一直不成满编,攻打新会和其后的守城战中,周士相从近卫营陆续抽调兵力补充震虏和雄威,导致近卫营的实际兵员为五大营最少,现今仅存108人。如此惨烈的伤亡令得五大营已名存实亡,五营兵力加起来不到千人。
相比士兵的阵亡率,军官的战死率更高,战前编制各营小旗以上军官总计35人,五营军官总数为175人,现在整个太平军连同千户周士相在内,军官人数也只有48人了。
五大营伤亡如此,归后营提调的保安团丁也损失过半,清军再次退兵后宋襄公让赵四海专门统计过,连同原先的公库军在内,再加上那些轻伤还能坚持战斗的,整个保安团只有不到400人。
太平军攻入新会后,受命出任新会临时知县的廖瑞祥就在太平军的协助下将城中居民中的青壮统一组织起来负责物资运输和城中秩序,这些青壮在战事关键的时候也被强令上了城头,好在周士相也不指望这些青壮充任战兵和清军厮杀,所以多是让他们在城上做些辅助性工作,虽有一定伤亡,但活下来的青壮民夫也有不少。
这些青壮虽然还不能真正当战兵使用,但毕竟也在城头上守了几日,见多了鲜血和尸体,一些勇敢的青壮甚至还和攀上城头的清兵厮杀过,因此对于伤亡过半的太平军而言,他们都是各营急需的兵员。
也不需多做动员,活下来的三百多青壮都自愿加入太平军,被各营疯抢一空,甚至连廖瑞祥放在衙门充门面的那些衙役也被各营征发。加入太平军的青壮和衙役们都清楚,仗打到这个地步,城外的清军死了那么多人,这城要是破了,城内没有人可以侥幸得活。因此不管是为自己的性命,还是为家人的性命,他们都得提着脑袋上城和清军拼命。
太平军攻入新会城后,相继俘虏了数百名清军,除了部分汉军旗的军官被斩杀,余下的都被留下性命充任修城墙的苦役使用。在烈日暴晒和太平军的催命赶工下,有一半俘虏累死在城墙工地上。清军逼近新会后,余下的俘虏除了会操炮的汉军旗兵被命令上城开炮,剩下的一部分继续充任辅兵苦役,另一部分则被补入各营。在随后的清军攻城战斗中,这些俘虏也受到了一定伤亡,如今活着的还有400多人,其中有一半是潮州兵。
这些潮州兵原先有500人,去年李定国逼近新会时,因为守军兵力不足,尚可喜便从各府县调兵,其中就有潮州兵。太平军占领新会后,因为领头的千总战死,这些潮州兵无人指挥再加上城破,便和其他清兵一起投降。
因为周士相一直有想打造属于太平军水师的计划,因此这些水性好,原先就有不少是在水师服役的潮州兵便被刻意的保留下来,意图日后以这些潮州兵为基础打造太平军的水师队伍。早期修城的苦役周士相特意下令让潮州兵们少干,使得他们不像其他的绿营兵一样被累死不少,导致这些潮州兵被其他的清军俘虏羡慕。清军攻城后,不管周士相日后作何打算,在极度缺少兵员守城的情况下,这些潮州兵也被投上城头。在一次次的拼死战斗下,现在潮州兵俘虏还有200多人。
和保安团丁、衙役、青壮一样,活下来的清军俘虏也被统一编入战兵营,在几番拼凑下,勉强使得震虏、雄威、虎捷三营再度恢复满员,陷阵营恢复400兵员,近卫营300兵。
因为军官的大量阵亡,新的军官人选便从守城表现的那些士兵中挑选,甚至连个别勇敢的青壮民夫也被授予小旗官,俘虏中会操炮的汉军旗兵则被单独编为一总旗,总旗以下都由俘虏自己推选。为了加强这些俘虏的忠诚和控制,周士相也刻意的令绿营俘虏和汉军旗混编。
几乎是抽空了整个新会城中所有的男丁,才使得太平军的兵员再度复编为2500人,但代价是城中再无可补充的青壮男丁,倘若清军仍如先前三次这般不计伤亡,不计代价的猛攻,那城破也是迟早的事。
一支困守孤城的军队最恐惧的不是敌人有多强,而是自身没有任何补充。
先前在太平军南下转进香山途中,为了便于老弱妇孺转移和安顿,宋襄公曾经选了一批身体较为强壮的妇女充任保安队员,后来太平军占领新会后,因为对女人的一惯轻视,所以这些女子保安队员很快被裁撤。清军第二次强攻后,宋襄公秉着发动一切人手拼死守城的念头,力排那些营老的非议,再次挑选500健妇担任辅兵。由于这些女兵的投入使用令得太平军的人力可以更加有效投入在城头和清军的一线对抗中,故而战后周士相正式同意后营保安团可以设女营。当然,现在的后营保安团已经没有什么男丁,完全是这些女兵在扛起保安团的使命。
城中的粮食还能勉强支撑半月,食盐、菜油等物资几乎快用光,能用于城头守卫的檑木、石灰也所剩无几,只能由女营用箩筐将城中的散碎砖头运上来使用。
总旗以上军官阵亡六人,陷阵营两名试百户郑铁柱、郑大牛双双阵亡,虎捷营试百户彭大柱也战死,这是大樵山出身的老弟兄,当初也是随周士相拼死夺城的勇士,他的死令周士相无比悲痛,同时葛正的重伤却让他更加难安,因为葛正是为了救他才被身后扑上来的清兵用长矛剌中的。
第220章 遗言
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葛氏兄弟早年就在大樵山落草为寇,比胡全等人落草早了几年。这几年广东局势也是一日三变,先是绍武政权立,后是肇庆永历政权立,再接着又是清军破广州灭绍武政权,又是肇庆的永历帝如惊弓之鸟般在清军还没有到来前就匆匆西逃,把个广东全盘丢给了清军。其后局面演变更是惊人,原是清军南下急先锋的李成栋突然反正成了大明的东勋,再接着清朝的平、靖二藩王南下,然后李定国两攻广东。反反复复七八年,也不知死了多少百姓,更不知道空了多少城,好端端一个粤省竟成了今日人间地狱。
乱世之中人命如草芥,想平平安安活下去的资格都没有,甚至想当顺民都是奢求,那清军刀剑挥舞起来可不管你是顺民还是“刁民”,在这大前提下,如葛氏兄弟这等上山落草的就多了去。当土匪就要有当土匪的觉悟,杀人放火再是正常不过,为求活命,为求自家吃口饱饭,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不做也得做了。
人无完人,本心而论,真到迫不得已时,周士相也会坦然接受自己的命运,那时与他谈什么仁义道德,谈什么良心都是虚的。活着,才有未来,死了,狗屁不是。
将心比心,葛氏兄弟当年的土匪事迹自然不会让周士相有心结,往大了说,今日太平军何尝不是一支土匪军队。除了坚持抗清和打着南明旗帜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