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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问,我能坐在这儿吗?”他说。
女人转过头来,“哦,晓雄!当然,当然,请坐,请坐。”
她是阮珊。模样有些变化,鼻眼儿显然经过整理,留下了手工作业的生硬。
石大川坐了下来。
“好久不见。”他说。
“是啊,我倒是可以随便见人的,是别人不好随便见我。”阮珊眯眯眼儿笑了,话里带着点儿酸意。
石大川听得出来,她是知道钟文欣将他“包起来”的,她还耿耿于怀。
“你瞧,我这不是见你来了。”石大川笑着。
“放心,你到这儿来,我会保密。”阮珊挤挤眼儿。
向谁保密呀,她还不知道我已经离开钟文欣了,石大川想。
“谢谢。”他说。
阮珊的面前摆着一杯咖啡,两碟点心。石大川面前还是空的。阮珊拿起杯子,自顾自地呷了一口,然后从容地放下。怪了,她居然没有给石大川点单的意思。
石大川自己向侍应生招了招手。
“来杯咖啡。”他说。
侍应生过来的时候,石大川发现阮珊扫了扫腕上的手表,然后又向入口处张望。
她在等人吗?
石大川这样想着,阮珊忽然扬了扬胳膊。
石大川循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就看到了一个神气活现的家伙。那人的身材细细溜溜,黑色的紧身衣裤紧紧地裹着胳膊身子和大腿,使他整个人望上去就像一枚卷紧的苦丁茶。
“苦丁茶”径直来到阮珊的面前,阮珊起身拉住了他的手。“来,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老朋友晓雄,这位是我的新朋友晓强。—”
阮珊的舌头变得很短,声音娇滴滴的,眼神晶亮。
“苦丁茶” 没有与石大川伸手相握的意思,他冷冷地扫了扫台桌上的两杯咖啡,然后又望了望阮珊和石大川,眼神里含着一丝敌意。
石大川看清楚了,这是一枚新茶,嫩茶。何必呢,彼此彼此吧,自己应该大度一些,应该……
于是,石大川若无其事地摆摆手,用近乎主人的口吻说,“坐,坐。”
阮珊拉着“苦丁茶”的手,让“苦丁茶”坐在了她的身边。坐就坐了吧,似乎意犹未尽,又着意地将她那相扑手一样的胖身子挤过去,向石大川显示着两人的亲密。
这情形,就像一个弃妇在向旧夫炫耀她的新宠。
车厢式皮座是相对而设的,一边是石大川,一边是阮珊和“苦丁茶”,两边隔桌相视,就有了对垒的感觉。
“宝贝儿,想吃点儿什么?随你点呀。”
女人把菜谱交到“苦丁茶”的手里,是那样的动作和那样的语气,仿佛她正把天下都交给他来主宰。
“嗯。”“苦丁茶”清清嗓子,“要……”
他点出一串菜名,那感觉就像在龙椅上发着圣旨。
石大川觉得无趣了,他啜了口咖啡,然后站起身来。“对不起,我还有事,先走一步了。”
“哎,别走啊,别走,大家一起吃嘛,一起吃。”阮珊假惺惺地挽留。
“谢谢。”
石大川离开了。还好还好,虽然没能牵着羊,但是毕竟踩完了点,晚上再来嘛,晚上再来张网垂钓。他抑制着心里的沮丧,自我安慰着。
沿着马路往前走,他打算找一家小餐馆随便填填肚子。走着走着,人行道忽然宽展了,竟然宽展成了广场,宽展出了一棵棵高大的雪松……
汀州植物园。
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心底苏醒,石大川不由自主地向广场那边看了过去。哦,真的有那辆卡通玩具一样的小“威姿”!是钟蕾的车,是。
他向那辆车快步走去。
钟蕾在车里似乎已经坐了一百年。
是一种神秘的感觉驱使她坐在这儿的,那感觉告诉她:石大川会出现的,会。钟蕾把车内的音响开得很大,小小的车厢就变成了一个冲浪浴缸。钟蕾闭着眼睛,任由那乐浪浸泡着她,冲击着她。CD唱盘设定的是循环播放,那首钢琴曲《爱的罗曼斯》就来而复往地再现着。每当琴曲重启的时候,钟蕾就会睁开眼睛,向那棵雪松的方向看上一眼,然后在心里默默地念上一句,“黑马王子”,你在哪儿?
“黑……”
这次钟蕾刚刚念出一个字,就不由得愣住了。有没有搞错,那不是幻觉吧,衬着那棵高大的雪松,石大川的身影出现了。正午的阳光让他周身闪动着光焰,仿佛他整个人都在燃烧。
钟蕾立刻打开车门,跳了出来。
“啊,‘黑马王子’!”
“哦,‘带露花蕊’!”分不清是你扑向我还是我扑向了你,两人紧紧地抱在一起。
他们想拥有一个只属于他们俩的空间,于是他们坐进了车里。天和地变小了,小小的天地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彼此亲近地凝视,然后是会心的笑意。
“是谁让你来这儿的?”石大川向钟蕾发问。
钟蕾指了指心,然后也问道,“是谁让你来这儿的?”
石大川指了指天。
是的,是心让他们来此相会,是上天让他们来此相会。钟蕾忘情地再次拥吻着对方,她心里存留的那些疑问此刻都被抛到了脑后,她只想就这样抱着就这样吻着,仿佛这样已经足够,这样就是一切。
就在两人沉醉之时,汽车门忽然被拉开了,一个高大的人影出现在车门外。
“……伍伯?”钟蕾惊奇地说,“你来干什么?”
伍伯没有回答钟蕾,他目光严厉地盯着石大川。“你,爱她?”
“嗯。”石大川点点头。
“你,你要是真,真爱她,你就滚,滚!”伍伯愤怒地呵斥。
就像狠狠地挨了鞭子,石大川颤抖了。他松开钟蕾,要从车里钻出去。
简直太不可思议了,钟蕾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紧紧地扯住石大川说,“怎么回事?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忘了我吧,忘了我。”石大川凄然一笑,他勾勾脑袋,迅即地从车内钻了出去。
“等等我!”
钟蕾回过神来,她一边喊叫着,一边打开自己那边的车门,想要拦住他。可是,钟蕾仅只看到了石大川的背影,他逃也似的跳上了一辆出租车,就像风一样消失得无踪无影。
沮丧和怨恨让钟蕾的脑袋一跳一跳地疼,她冷冷地瞪着伍伯。“你怎么会到这儿来了?
“蕾蕾,我,我不放,心你,”伍伯解释着,“你一走,我就叫了出,租车,就跟,跟在你后面。”
“你跟踪我?你,你卑鄙!”钟蕾愤怒地嚷着。伍伯听了脸色苍白,默默地垂下头。
钟蕾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她拼命地挥着手,“我再也不想看到你了,你才应该滚,滚!”
“蕾蕾……”
伍伯发出低沉的呻吟,仿佛那是他的胸腔在开裂。他把双手向钟蕾伸去,那姿态像是在求乞。
“不,不,”钟蕾摇着头往后退,她已经痛苦得泪流满面了。“我就是爱他,我就是要嫁给他。你为什么要妨碍我,为什么?”
“孩,孩子,”伍伯周身颤抖,“因,因为,我是你的爸,爸呀……”
一个被包养男人的沉浮史
2。 豪华的感伤
钟文欣没有想到与女儿会有如此艰难的面对,她本来是打算将这个秘密永远埋藏起来的。可是她现在不得不向女儿承认,伍伯的确是女儿的父亲。
那是钟文欣生活中的一个特殊阶段,因此,伍伯的进入也就有些特殊了。
包养钟文欣的台商洪开源发现了钟文欣和她的钢琴家教韩冰的私情,于是洪开源就雇凶挖掉了韩冰的一只眼珠。洪开源将那只眼珠装在锦盒里作为礼物送给了钟文欣。看到那东西,钟文欣当即昏厥了过去。
洪开源在做了如此的报复之后,便抛弃了钟文欣。生活的变故,精神的刺激,使钟文欣濒于崩溃。她整日整日地陷入在极度孤单,极度恐惧的状态之中。女佣金嫂走了,伍伯却不愿离开。他忠心耿耿,形影不离地照顾着钟文欣的生活。在那些惊悸难抑的长夜里,钟文欣唯有躺在伍伯的怀中才能入睡。那情形就像惊魂未定的落水者抱住了一根木头,那木头就变得弥足珍贵,须臾难离。
当钟文欣发现身体里有了另一个生命的时候,欣喜很快就压倒了犹豫。漫漫的人生长途中有一个血肉相连的生命与她相伴了,从此之后,她再也不用害怕孤单。于是,她留下了这个小生命。于是,就有了钟蕾。
精神的创痛被时间疗平,生活渐渐有了新的轨迹,与伍伯这个男人的疏离也就成了自然而然的事情。有时候,钟文欣回想起来自己都会觉得不可思议,她和这样的男人怎么会有过那样的关系?
钟文欣不能想象她有这样的丈夫,钟文欣不能让女儿有这样的父亲。钟文欣早已从水里来到了岸上,留下那根木头就显得很多余。
你得走了,她对伍伯说,蕾蕾会长大的,蕾蕾会有记忆。
哦,哦,知,道,知——道。伍伯结结巴巴地点着头,他很自知,此前他早已在钟文欣不需要他的时候,便不再接近钟文欣的身体。
我给你一些钱,你安排好你自己的生活。钟文欣说。
唔,唔,唔,唔。
他去收拾他的东西,他说他第二天一早离开。
从入夜开始,他就守在了蕾蕾的小床边。小床很矮,他的个子很高,他把屁股坐在木地板上,弓着背,两只手在前面撑持着,那情景看上去就像踞着一条大狗。
天亮了,该走了,他从小床边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几乎栽倒。仅仅是一夜之间,他就变成了另一个人,他的眼珠凹了下去,脸上皱巴巴的像是脱了水。
婴儿忽然哇哇地哭叫起来,小手在空中乱抓。他赶忙把脸凑上去,让那两只小爪子在他的脸上抓挠。婴儿安静了,婴儿笑了,他的脸上却挂满了泪。
我,我想留,留下来,他求告着,我,我不说我是她父亲。不说,不说,不说……
唉,钟文欣深深地叹口气,要是有一天你说出来了呢?那就走,我走。
……
钟文欣记得第一次看到别人剖活鱼的时候,她呕了。血淋淋的,粘糊糊的,又那么腥。此刻给女儿讲这些往事,就像在一刀一刀地把自己剖开。她很心疼女儿,年轻轻的,心理上就要承受这些重负。
她把钟蕾紧紧地搂在怀里,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女儿的眼睛。
“蕾蕾,你怎么样?你怎么样啊?”
“妈妈,没什么。我都知道了,我懂。”
钟蕾尽力做出轻松的神情,然而她的脸上却苍白得看不到一丝血色,眼神里也有了许多沧桑。
“或许,妈妈不该给你讲这些事。”
“不,妈妈,谢谢你。谢谢你告诉了我。”
“你脸色看上去很不好。”
“没什么,妈妈。”钟蕾从母亲的怀里挣出来,“我只是,有点儿累。想自己休息一会儿。”
钟蕾上楼回她自己的房间去了,钟文欣望着女儿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也只能这样了,这是女儿的宿命。她得自己学着适应,自己学着承受。和女儿谈完了,钟文欣就去见伍伯。
伍伯从“都市海湾”小区那边回来了,就呆在他的小房间里。钟文欣走进去,一眼就看到了竖起来的带滑轮的箱子和横陈着的旅行袋。
“我,我我,这,就走。”伍伯说。
钟文欣点点头。“走吧,这是咱们说好了的事。别怪我。”
“是我自,自找的。是我自,自作的。”伍伯一只手把旅行袋掂起来,另一只手抓住了滑轮箱的拉杆。“我,只是担心,那个晓雄,那个石,大川……”钟文欣抬抬手制止他,示意他不要再往下说。
“这是给你的存单,上面有五万块钱。你可以开个小店,卖卖炸鸡,或者,卖卖盆景、盆花什么的。”
钟文欣亲自把他送出大门。上出租车的时候,伍伯抬起头久久地回望着,别墅楼三层的那个窗口似乎有人影在闪动,那是钟蕾的房间。
汀州市各种各样的洗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