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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是舞台剧里俗套的配音,窗外忽然有炸雷响起,钟文欣“啊”了一声,失手将首饰盒掉在了地板上。
“拿好,拿好,韩老师的眼睛,这可是一件珍贵的礼物哦。”洪开源不慌不忙地将首饰盒捡起来,重新塞到她的手里,“听说你最喜欢他的眼睛,以后就方便喽,什么时候想了,就拿出来瞧一瞧,省得牵肠挂肚。”钟文欣没有来得及答话,就和那首饰盒一起摔在了地上。
后来发生了什么,钟文欣一点儿也不清楚。等她终于能够从床上爬起来到小楼外面去走走的时候,眼前的景象让她不能不惊诧莫名。木芙蓉那葳蕤的树冠不见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条枯枯地竖在空中,望上去就像皮肉烂掉之后残剩的骨头。院子里盛开的芍药花,栀子花,木槿花和许多灌木绿草一起都被击得粉碎,满地尽是落红残绿,看上去真是惨不忍睹。
守家护院的老伍告诉她,方才雷电大作,狂风肆虐,接着卵石般的冰雹从天而降。莫说打碎了花木,就连小楼迎风面的玻璃也砸碎了不少。
唉,这是天意,天意啊,钟文欣感慨地闭上了眼睛。岂止是花草玻璃呢,钟文欣自己也已被击打得粉碎了。
第二天,钟文欣开始在汀州市一家又一家医院里奔走,去寻找韩冰。最后,钟文欣终于在电力医院的外科病房找到了他。两人见面时的情景钟文欣至今仍旧历历在目:也是那么惨白的墙壁,也是那么惨白的被褥,也是那么惨白的枕头,也是那么惨白的脸啊……
那时的韩冰就像此刻的晓雄一样,也是这样闭着眼睛不说话。
晓雄的手衬在白色的被单上,显得有些黑黄,有些枯干。钟文欣叹了口气,把手伸过去,轻抚在晓雄的手背上。
“你肚子饿不饿?医院的饭怎么样?”她关切地询问。晓雄无所谓地把脑袋晃了晃,显出一副自暴自弃的样子。
“谁在这儿照顾你,有人吗?”她为晓雄轻轻拉了拉盖被。
晓雄又把脑袋晃了晃。
“你等着,我去给你弄点儿吃的。”钟文欣站起身。
医院附近的大街上有许多小餐馆,钟文欣买了馄饨买了蒸饺,然后又返回病房。
看到女人果真买了吃的来,晓雄有点儿喜出望外。他从盖被下钻出身子,半坐起来,把脑袋舒舒服服地靠在床头上。
“谢谢!”他向钟文欣伸出了手。
“不,你躺着,我来喂你。”钟文欣端着碗说。
晓雄愣了一下,然后便顺从了。
钟文欣把喂饭的那套动作完成得一丝不苟。舀起馄饨的小汤勺从碗里移出的时候,必定要在碗边刮一下,把小勺外面的汤汤水水沥净了,然后才会抬起来。此时晓雄已经喉结起伏,眼巴巴地要张嘴了,那小勺却回送到钟文欣自己的嘴前,哈着,嘘着,感觉不烫了,才慢条斯理地放到晓雄的唇边。小勺是微微倾下去的,先让晓雄把汤水吮净了,随后才喂馄饨。
晓雄那受了伤的嘴有些肿胀,他只能用门牙一点一点地啃着,来对付汤勺里的馄饨。那情形看上去有点儿像兔子用它的三瓣嘴啃胡萝卜,然而却又不似兔子啃得那么甜蜜,动一动就要疼得吸溜吸溜嘴。每当晓雄的嘴唇疼得颤一颤,钟文欣的眉头就会随之跳一跳,仿佛两人的神经已经联网,可以彼此资源共享了。
吃完馄饨,又吃蒸饺。虽然吃得很慢,但是吃得很香,等到把所有的东西全都吃下肚子,晓雄竟然吃出一头汗来。
钟文欣这才直直身,捶捶腰,收拾东西。她脸上露出心满意足的神情,仿佛吃饱吃好了的是她。
“你等着,明天早晨,我还过来。”离开病房的时候,钟文欣这样说。
晓雄在病床上憨憨地笑了,那模样就像一个乖孩子。
翌日,钟文欣怀着一种使命感早早地醒来。她让梅姨煮了两袋鲜牛奶煎了两份鸡蛋,然后装进保温饭筒,又在不锈钢餐盒里放了火腿肠和面包片。
女儿钟蕾说,“妈妈,你到哪儿去,你不和我们一起吃饭吗?”
钟文欣慈爱地抚抚女儿的头说,“妈妈要照顾一个病人,妈妈在病房和那个病人一起用饭。”
驱车前往市一分院的路上,钟文欣急切地踩着油门。她心里有点儿忐忑不安,她怀着一个难以捉摸的悬念:那张病床上还有没有晓雄呢?
也是这样的清晨,也是这样带着饭盒匆匆赶往医院。当钟文欣推开病房那扇门,却看到韩冰的那张病床是空的。她走过去查看,发现床头上原本挂着的病人的那张卡片也不见了,仿佛这间房这张床从来也不曾住过一个名叫韩冰的人。
钟文欣到护士站去打问,值班护士告诉她,病人昨晚办了出院手续。当然当然,病人正需要治疗;当然当然,条件更好的医院汀州还有很多,外地也有很多,可以去北京,也可以去上海……
那张空置的病床就像衣柜里的樟脑挂盒,而韩冰就是盒里的樟脑球,他从钟文欣的生活中挥发得无踪无影了。
晓雄是不是也会挥发掉?钟文欣没来由地焦虑着,她从电梯间走出来的时候,趔趄了一下,差点儿把手中的饭盒掉下来。及至来到病房前,要伸手去推房门,心里竟有一种宿命似的怯懦。
钟文欣战战兢兢地推开门,一眼就看到晓雄实实在在地躺在病床上,这才释然地长舒了一口气。钟文欣轻快地向床边走去,晓雄忙用双肘半撑起身子,想要坐起来。钟文欣说,“别动,别动,我来,我来。”晓雄也就做着木偶,由她摆布。
钟文欣兴致勃勃地忙碌着,她将晓雄扶坐起来,用枕头垫靠在他的背后,这才开始喂饭。她用小汤勺舀起牛奶,先在碗边蹭了,又在她的嘴边蹭,然后才喂进晓雄的嘴里。那情形就像是一套繁琐的程式,由钟文欣表演得十分到位。
喂完了牛奶,又喂煎蛋,喂面包。等到把病人喂饱了,钟文欣自己才随便吃了几口,算是对付了早餐。她虽然觉得有些疲累,然而心情却很畅快。仿佛多年未了的心愿,此刻得到了补偿。
午餐和晚餐也如法炮制,都由钟文欣亲自驾车,送到医院。
钟文欣很快就发现,她近来的生活因为要去医院照料晓雄而变得格外充实。
每天晚上临睡之前,钟文欣都要给梅姨安排翌日三餐的食谱。第二天清晨,钟文欣就要匆匆起身,赶往医院。八点钟的时候,她已经坐在公司里打点她的生意了。虽然事务繁杂,要应付的客户很多,但她还是会忙里偷闲地往医院打个电话。
刚刚十一点钟,钟文欣就离开了公司。她开车回家,带上梅姨做好的美食,兴冲冲地去给晓雄送午餐。
下午的时间让人觉得很慢,钟文欣坐在公司的大班台前,看着窗外的太阳像树叶一样,似乎总是挂在同一个地方。看着看着,天色就暗了,她的心里却随之敞亮起来。就像太阳急急地要下山一样,钟文欣也是急急地出门,开上车就跑。
不厌其烦,不辞辛苦,一日三餐钟文欣都是守在晓雄的病床前,和晓雄一起吃的。女人把事情做到这般地步,晓雄当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晓雄乐得逢迎,乐得舒服,只做顺来顺受罢了。
晓雄受的不过是些皮肉伤,虽说流了血缝了针,然而恢复得很快。那天晚上,两个人一起用完饭,钟文欣正收拾着保温筒往袋子里装,晓雄忽然开口说,“从明天起,你就不用来送饭了。”
钟文欣停下来问,“为什么?”
“医生通知我,明天出院。”
钟文欣点点头,“嗯”了一声,然后向床上摆了摆手。
晓雄就乖乖地上床躺下,然后钟文欣就坐在床沿上,开始轻轻抚着他的手。那情形就像晓雄仍旧是伤重不起,仍旧需要钟文欣在床前陪着,细心地照料他的起居。钟文欣喜欢这样,钟文欣已经习惯了这样。
晓雄那天很晚才入睡。清晨,他睁开眼睛,脑袋里浮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今天早晨吃不到那女人送来的牛奶和面包了。
果然,直到八点多钟医生们已经上班,钟文欣还没有露面。晓雄觉得饿了,他打算到外面买点儿东西填填肚子,然后再办手续出院。晓雄坐着电梯下来,刚巧在大厅里碰上钟文欣。
“唔,你来了?”说这句话的时候,晓雄盯着钟文欣的手。
“已经来了一会儿,”钟文欣说,“给你交了费,办完了出院手续。”钟文欣手里拿的是一些收据,住院部的收费处就在一楼大厅里。
“谢谢。”晓雄也就是笑笑罢了,并未显得特别惊奇。
“等会儿坐我的车走,我有些安排要告诉你。”
“好的。”晓雄答应着,一副随遇而安的样子。
“都市海湾”是个新开发的住宅小区,傍湖而建,有水有树,环境算得上优雅,只是离市区远了一些。从市一分院开车过去,几乎走了四十分钟。
钟文欣把车泊在一栋六层楼前,带着晓雄上了楼梯。面对着三楼的一户安全门,钟文欣拿出了钥匙。锁孔里哗啦啦地正响着,门却忽然自己从里边打开了。
“回来了?”伍伯站在门里迎候着。
“嗯,”钟文欣点点头,“早饭准备了吗?”
“已经买好了。”伍伯恭敬地回答。
钟文欣对晓雄说,“那好,咱们先吃点儿东西,然后再说话。”
晓雄跟着钟文欣在客厅的餐桌前坐下,伍伯就从厨房里端来了豆汁、油条、煎包之类的早点来。伍伯低眉敛眼地在餐桌上摆好了东西,然后转身离开。就在那一瞬间,他似乎不经意地瞥了晓雄一眼。晓雄顿时像被利器刺中一般,不禁浑身一颤。这个外貌忠厚的佣人,目光也太尖锐了。
晓雄一边吃着早点,一边打量着这套房子。房间的格局是那种典型的复式楼,一套房子里分了上下两层,客厅是挑空的,坐在这儿抬抬头就可以看到楼梯和二层的房间。晓雄大致估摸了一下,楼下两室两厅一卫,楼上两室两厅一卫,应该是一套中等面积的小“楼中楼”。
房间的装修和摆设的家具都只有八成新,而且杂物很少,看上去不像有居家过日子的痕迹。这就是钟文欣的家吗?
晓雄正在心里嘀咕,钟文欣笑着开腔了,“晓雄,你觉得这套房子怎么样?”
晓雄含混地答道,“行,挺好。”
“觉得好,这钥匙你就拿着。”钟文欣将一个钥匙环哗哗啦啦地晃了晃,然后放在了晓雄的面前。晓雄用手指捻着那钥匙,等着钟文欣下面的话。
“从今天起,这儿就是咱们的临时住处了。等以后有了合适的房子,咱们再换新的。”钟文欣说。
晓雄把钥匙环握在了手心里。他留意到了对方话里出现的两个词,一是“咱们”,二是“临时”。
看着晓雄那副认真倾听的样子,钟文欣换了另一种口气说,“我想知道,你原先每个月能挣多少钱?”那完全是生意人打听商品价格的腔调。
晓雄沉吟了片刻,然后回答说:“不一定,三四千,四五千?”
钟文欣听了,断然地挥挥手;“那好,从今天起我给你开钱。月薪一万,一年十二万。你就陪我住在这儿。”
十二万!晓雄的心狂跳了几下,他的瞳孔紧紧地收缩起来,犹如见到猎物的豹眼。
钟文欣似乎并不留意对方的神情。她不动声色,稳稳当当地端坐着,她的身上带着不容置喙的专横,带着精于算计的干练,那完全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女老板。妈的,妈的,她知道我不会拒绝的,她知道!
晓雄攥住了拳头,愤怒而又痛苦地在心里骂着,也不知道是在骂自己,还是在骂钟文欣。
“行,我同意……”晓雄做出无所谓的样子,轻轻地耸了耸肩。然而,他的喉咙还是紧的,发出的声音像青果一样生硬。手也软弱无力地松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