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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怔怔地你望着我,我望着你,谁都说不出话来。隔了好半晌,戚芳才道:“是……是你么?”喉音干涩,嘶哑几不成声。
狄云点了点头,将左臂中抱着的小女孩递了过去。戚芳抛下长剑,忙将女儿接过,不知说什么才好。那女孩已吓得连哭也哭不出来,将小脸蛋藏在母亲怀里,再也不敢向狄云多瞧一眼。戚芳道:“我……我不知道是你。这许多年来……”
忽然外面一个男子的声音叫道:“芳妹,芳妹!你在哪里?”正是万圭,呼声越来越近,正寻向菜园中来。戚芳脸上陡然变色,低声在女儿耳边说:“空心菜,这伯膊不是坏人,你别跟爹爹说。知道么?”小女孩抬起头来,向狄云瞧了一眼,见到他这副可怖的神情模样,突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外面那男子听到了女孩的哭声,循声而至,叫道:“空心菜,别哭。爹爹在这儿!”
戚芳向狄云望了一眼,转身便出,反手带上了柴门,抱着女儿,向丈夫迎了上去。
狄云呆呆地站着,似乎有个声音不住地在耳边响着:“我还是死了的好,我还是死了的好!”只听那男子声音笑问:“空心菜为什么哭?”狄云很想到窗口去瞧瞧,万圭这时候是怎么一副模样,可是一双脚便如是在地下钉住了,再也移动不得。
听得戚芳笑道:“我和空心菜在后门口玩,两骑马奔过,马上的人拿了兵刃,长相挺凶的。空心菜说是坏人,要捉了她去,吓得大哭。”万圭笑道:“那是知府衙门里追拿逃犯。来,爹爹抱空心菜。爹爹打死坏人。空心菜不怕坏人。爹爹把坏人一个个都打死了。”
狄云心中一惊:“女人撒谎的本领真不小,这么一说,那女孩就算说见到了坏人,她丈夫也不会起疑。哼,我为什么要你包瞒?你们只管来捉我去,打死我好了。”
两步抢到窗边,向外望去,只见万圭衣饰华丽,抱着那女孩正向内走,戚芳倚偎在他身旁,并肩而行,神态极是亲热。
师妹已嫁了万圭,这件事以往狄云虽曾几千几万次地想过,但总盼是假的,此刻活生生的情景终于出现在眼前了。他张口大叫:“我… ”俯身便想去拾戚芳抛在地下的长剑,冲出去和万圭拚命。自己身入牢狱,受了这许许多多苦楚,都是出于眼前这人的陷害,而自己爱逾性命的情侣,却成了这人的妻室。这时候心中更无别念,不是去杀了这人,便是死在他的手下。
但就这么一俯身,看到了柴草中丁典的尸身,见到丁典双眼闭上,脸上神色安详,蓦地想起:“丁大哥临死时谆谆叮嘱,求我将他与凌小姐合葬。我这时出去和万圭这贼子相拚,送了性命半点也不打紧,丁大哥的心愿却完成不了啦。”转念又想:“我求师妹成全此事,只怕也能办到… 呸,呸!狄云你这小子,你自己也不肯承担的事,如何去转托别人?你死在地下,有何脸面和丁大哥相见?师妹这等没良心,岂肯为你办什么大事?”一想通了这一节,终于慢慢抑制了愤激之心。
但他这一声“我”字,已惊动了万圭,只听他道:“好象柴房里有人。”戚芳笑道:“是吗?刚才我见老王进去搬柴。圭哥,我给你炖了燕窝,快去吃了罢。空心菜老是哭个不休,得让她好好睡上一觉。”万圭“嗯”了一声,道:“柴房里是厨子老王?”抱着女儿两夫妻并肩去远了。
狄云一时脑海中空空洞洞,无法思索,过了好半晌,伸手捶了捶自己脑袋,寻思:“这柴房终究不能久躲,那个厨子老王真的来搬柴烧饭,那怎么办?我还是将丁大哥密密藏起,自己溜将出去,到得晚间,再来搬取丁大哥的尸身。嗯,就是这样。”
可是,只跨得一步,心中便有个声音在拉住他:“师妹一定会再来瞧我。我这一走,便永远见不着了。”“再见她一面,又有什么好?她有丈夫、女儿,一家人欢欢喜喜的,哪会将我这个杀人逃犯放在心上?我再见她,岂不是徒然地自讨没趣?”“唉,我在狱中等了这许多年,日思夜想,只盼再见她一面,今日岂可错过了这机会?我难道又有什么别的指望了?只不过是要问问,师父他老人家有讯息么?我要问她,为什么这么喜新厌旧,我一遭灾祸,立时就对我毫不顾念?”“问这些又有什么意思?她不是说谎,便是照实而答。谎话,有什么可听的?她如照实说了,我只有更加伤心。”
这么思前想后,一会儿决意立刻离开,但跟着又拿不定主意。他向来爽快,原不是这般迟疑不决、三心两意之人,可是今日面临一生中最大的难题,竟不知如何决断才好。留着,明知不妥,就此一走,却又是万分的不舍。
正自这般思潮翻涌,栗六不定,忽听得菜园中脚步轻响,一个人蹑手蹑脚地悄悄走来。那人走几步,便停一下,又走几走,显然是严神戒备,唯恐有人知觉。
那人越来越近,狄云一颗心怦怦乱跳:“师妹终于找我来了。她要跟我说什么?是求我原恕么?她还有一些念旧之意么?”又想:“我还有什么话要跟她说的?唉,算了,算了!她有好丈夫,好女儿,过得挺开心的。我永远不要再见她了。”
突然之间,满腔复仇之心,化作冰凉:“我本是个乡下穷小子,就算不受这场冤屈,师妹和我成了夫妻,我固然快乐,师妹却势必要辛苦劳碌一辈子,于她又有什么好处?我要复仇,是将万圭杀了么?师妹成了寡妇,难道还能嫁给我,嫁给她的杀夫仇人?她心中早就没了我这个人,从前我就比不上万圭,现下我跟他更是天差地远了。这场冤仇,就此一笔勾销,让她夫妻母女快快乐乐地过日子吧。”
想到此处,决意不再和戚芳多说什么,俯身便去柴草堆中抱丁典的尸身,猛听得砰的一声,柴房门板给人一脚踢开。狄云吃一惊,转过身来,只见一个高瘦男子手中长剑光芒闪烁,站在门口,却是万圭。狄云轻噫一声,不假思索,便俯身拾起戚芳遗下的长剑。
万圭满脸煞气,他早已得知狄云越狱的消息,整日便心神不宁,这时一眼看见狄云手中长剑是戚芳之物,更是又妒又恨,冷冷地道:“好啊,在柴房里相会,她连自己的兵刃也给了你,想谋杀亲夫么?只怕也没这么容易!”
狄云脑中一片混乱,一时也不懂万圭在说些什么,心中只想:“怎么是他来了?他怎会知道我在这里?自然是师妹说的,叫她丈夫来捉我去请功领赏。她怎么会这般无情无义?”
万圭见狄云不答,只道他情怯害怕,挺剑便向他胸口疾刺过去,狄云挥剑挡过,自然而然地使出了昔年老乞丐所授的那招“刺喉式”,长剑斜转,已指向万圭喉头。这招剑法怪异之极,万圭当年招架不住,事隔五年,虽然武功已大有长进,却仍是招架不住。
万圭一惊之下,手中长剑不知如何运使才好,收剑低挡已然不及,发剑攻敌也已落了后手,便这样微一迟疑,一条性命已全然交在对方手中,心下愤怒已极,却丝毫不敢动弹,瞧着狄云一张满脸胡子的污秽脸孔,愤怒之情渐渐变为恐惧。
狄云这一剑却也不刺过去,心中转念:“我杀他不杀?”
万圭在万分危急之际,忽然见到对方眼神中流露出惶惑之色,而持剑的手腕却又微微颤抖,灵机一动,大声叫道:“戚芳,你来看!”
狄云听他大叫“戚芳”,心中一惊,微微侧头去看。不料万圭这是用计使诈,乘他略一转头,立即长剑挺上,奋力上格。狄云右手手指被削,持剑不牢,长剑脱手飞出。万圭大喜,立即挺剑刺出。狄云连闪两闪,躲在柴堆之后,顺手抽起一条硬柴,以柴当剑,奋力打去。万圭刷刷两剑,将他那段硬柴削短了一截。狄云将手中半截硬柴用力掷出,待他跃身闪避,又抽了一段柴,再度攻去。
万圭见他失了兵刃,自己已操必胜,就算他以柴作剑,截中自己一下两下,也无大碍,定了定神,展开剑法缓缓进攻。数招之后,狄云一声怒吼,右腕中剑,登时血如泉涌,手指无力,抛下了硬柴。万圭跟着又是一剑刺中他大腿,飞起左足,将他踢倒。狄云挣扎着还待爬起,万圭又是一脚踢在他颧骨之上,狄云登时晕了过去。
万圭骂道:“装死吗?”在他右肩上砍了一剑,见他并不动弹,才知是真的昏晕,心想:“凌知府许下五千两银子的重赏,捉拿这两名囚犯,自然是捉活的好。反正这一次送将官里去,这人自是难以活命,我何必亲手杀他?”一瞥眼,见到柴草堆中露出一只脚来,不由得又惊又喜:“这里还有一人!”他不知丁典已死,急忙挥剑,砍在尸体脚上。
狄云虽被踢晕,脑子中却有个声音在大叫大喊:“我不能死,我不能死!我答应过丁大哥的,要将他尸身和凌小姐合葬。”这念头强烈之极,很快便醒了过来。迷迷糊糊地想起:“许多年之前的一天晚上,我也曾被他打倒,也曾被他在头上重重踢了几下。”缓缓睁开眼来,只见万圭正挥剑向丁典的尸身上砍了下去。他初时还未十分清醒,不知眼前之事是什么意思,但随即见到万圭将丁典的尸身从柴草里拖了出来,他大叫一声:“丁大哥!”突然间全身精力弥漫,急纵而起,扑在万圭背上,右臂已扼住了他喉咙。
万圭大惊之下,待要反剑去刺,但手臂无法后弯,连劈几剑,都劈在硬柴堆上,而狄云扼在他喉头的手臂却越收越紧了。
狄云见他伤残丁典的尸体,怒发如狂,这人陷害自己,夺去戚芳,这怨仇尚可置之不理,但如此残害丁典,却万万不能干休,一时心中更无别的念头,只盼即刻便将敌人扼死。但觉万圭挣扎了一会,抵抗已渐渐无力,可是狄云数处受伤,伤口中流血不止,自己手臂上的力气却在更快地消失。心中不住说:“我再支持一会,便能扼死了他。”到后来眼前金星乱舞,脑中乱成一团,终于什么也不知道了。
他虽然晕去,扼在万圭喉间的手臂仍是没有松开,万圭给他扼得难以呼吸,就在狄云晕去之时,同时失却了知觉。
柴草堆上躺着这一对冤家。两个人似乎都死了,但胸间都还在起伏,口鼻间仍有呼吸。
真不知冥冥间如何安排?若是狄云先醒转片刻,他拾起地下的长剑,自是一剑便将万圭杀了。倘若万圭先行醒转,他也不会再存将狄云生擒活捉的念头,那实在太过危险,势必是随手一剑,砍在他头上,立时便取了他性命。
世界上什么事情都能发生。未必好人一定运气好,坏人一定运气坏。反过来也一样,也未必坏人运气好,好人运气坏。每个人都会死的,迟死的人也未必一定运气好些。
但对于活着的人,对于戚芳和她的小女儿,狄云先死,还是万圭先死,中间便有很大的差别。倘若这时候要戚芳来抉择,要她选一个人,让他先行醒转,不知她会选谁?
柴房中的两个人兀自昏晕不醒,有一个人的脚步声音,慢慢走近柴房。
狄云耳中听到浩浩的水声,脸上有冰凉的东西一滴滴溅上来,隐隐生疼,随即觉得身上很冷,半点也没有力气。他一有知觉,立即右臂运劲,叫道:“我扼死你!我扼死你!”但臂弯中虚空无物,跟着又发觉自己身子在不住摇晃,在不住移动。惊惶中睁开眼来,眼前黑沉沉地,只觉得一滴滴水珠打在脸上、手上、身上,原来是天在下大雨。
身子仍是不住摇晃,胸口烦恶,只想呕吐。忽然间,身旁有一艘船驶过,船上张了帆,那清清楚楚是一艘船。奇怪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