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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有此时,只听得嗡嗡声响,一只大蜜蜂飞了过来,绕着程英手中那枝桃花不断打转,接着便停在一朵花上,采取花蜜。黄蓉见这只蜜蜂身作灰白,躯体也比常蜂大了一倍有余,心念一动,说道:“这似乎是小龙女所养的玉蜂,怎地在此出现?”陆无双说道:“不错,咱们便跟着这蜜蜂,瞧它飞向何处?”
这蜜蜂采了一会花蜜,飞离花枝,在空中打了几个旋,便向西北方飞去。黄蓉等三人忙展开轻身功夫,跟随在后。那蜜蜂飞行一会,遇有花树,又停留一会,如此飞飞停停,双多了两只蜜蜂。三个人追到傍晚,到了一处山谷,只见嫣红姹紫,满山锦绣,山坡下一列挂着七八个木制的蜂巢。那三只大蜜蜂振翅飞去,投入蜂巢。
另一边山坡上盖着三间茅屋,屋前有两头小狐,转着骨溜溜的小眼向黄蓉等而望。忽听呀的一声,中间茅屋的柴扉推开,出来一人,苍髯童颜,正是老顽童周伯通。黄蓉大喜,叫道:“老顽童,你瞧是谁来啦?”
周伯通见是黄蓉,哈哈大笑,奔近迎上,只跨出几步,突然满面通红,转身回转茅屋,“啪”的一声,关上了柴扉。黄蓉大奇,不知他是何用意,伸手拍门,叫道:“老顽童,老顽童,怎地见了远客,反躲将起来?”砰砰砰拍了几声。周伯通在门内叫道:“不开,不开!死也不开!”黄蓉笑道:“你不开门,我一把火将你的狗窝烧成了灰。”
忽听得左首茅屋柴扉打开,一人笑道:“荒山光降贵客,老和尚恭迎。”黄蓉转头过来,只见一灯大师笑咪咪的站在门口合十行礼。黄蓉上前拜见,笑道:“原来大师和老顽童做了邻居,真是想不到。老顽童不知何故,突然拒客,闭门不纳?”一灯呵呵大笑,道:“且莫理他!三位请进,待老僧奉茶。”
三人进了茅屋,一灯奉上清茶,黄蓉问起别来起居。一灯道:“郭夫人,你猜上一猜,那右首茅屋中的是谁?”黄蓉想起周伯通忽地脸红关门的怪态,心念一转,已知其理,笑道:“晓寒深处,春波碧草,相对浴红衣。好啊,好啊!”“晓寒深处”云云,正是刘贵妃瑛姑昔年所作的《四张机》词。
一灯大师此时心澄如水,坐照禅机,对昔年的痴情余恨,早置一笑。当下鼓掌笑道:“郭夫人神机妙算,万事不出你之所料。”走到门口叫道:“瑛姑,瑛姑,过来见见昔日的小友。”过不多时,瑛姑托着一只木盘过来飨客,盘中装着松子、青果、蜜饯之类。黄蓉等拜见了,五人谈笑甚欢。
一灯、周伯通、瑛姑数十年前恩怨牵缠,仇恨难解,但时日既久,三人年纪均老,修为又进,同在这万花谷中隐居,养蜂种菜,莳花灌田,那里还将往日的尴尬事放在心头?但周伯通蓦是见到黄蓉,不自禁的深感难以为情,因之闭门躲了起来,他虽在自己房中,却竖起了耳朵,倾听五人谈话。只听黄蓉说着襄阳英雄大会上诸多热闹情事,待说到揭穿霍都王子假装何我的紧急关头,她却把言语岔到了别处,再也忍耐不住,推门而出,到了一灯房中。问道:“那霍都后来怎样啊?给他逃走了没有?”
当晚黄蓉等三人都在瑛姑的茅屋歇宿。翌晨黄蓉起身,走出屋外,只见周伯通手掌托着一只玉蜂,手舞足蹈,得意非凡。黄蓉笑道:“老顽童,甚么事啊,这般欢喜?”周伯通笑道:“小黄蓉,我的本领越来越是高强,你佩服不佩服?”
黄蓉素知他生平但有两好,一是玩闹,一是武学,这十余年来隐居荒谷,潜心练武,想来又有甚么“分心二用,双手互搏”之类古怪高明的武功创了出来,倒也颇想见识见识,说道:“老顽童的武功,我打小时候起便佩服的五体投地,那还用问?这几年来,又想出了甚么奇妙的功夫?”周伯通摇头道:“不是,不是。近年来最好的武功,是杨过那小娃娃所创的‘黯然销魂掌’,老顽童自愧不如。武学一道,且莫提起!”
黄蓉心中暗暗称奇:“杨过这孩子当真了不起,小则小郭襄,老则老顽童,人人都对他倾倒,不知那‘黯然销魂掌’又是甚么门道?”问道:“那你越来越高强的,是甚么本事啊?”
周伯通手掌高举,托住那只玉蜂,洋洋自得,说道:“那是我养蜂的本事。”黄蓉撇嘴道:“这玉蜂是小龙女送给你的,有甚么希奇了?”周伯通道:“这个你就不懂了。小龙女送给我的玉蜂,固是极宝贵的品种,但老顽童亲加培养,更养出了一批天下无双、人间罕觏的异种,巧夺天工,造化之奇,也无如此奇法。小龙女如何能及呀?”
黄蓉哈哈大笑,说道:“老顽童越老越不要脸,这一场法螺吹得呜都都的响,你这张厚脸皮,当真是天下无双、人间罕觏的异种,巧夺天工,奇于造化。”周伯通也不生气,笑嘻嘻的道:“小黄蓉,我且问你。人是万物之灵,身上有刺花刺字,或刺盘龙虎豹,或书‘天下太平’。但除了人之外,禽兽虫蚁身上可有刺字的?”黄蓉道:“虎有黄斑、豹有金钱,至于蝴蝶毒蛇,身上花纹更奇于刺花十倍。”周伯通道:“但你见过虫蚁身上有字的没有?”黄蓉道:“你说是天生的么?那倒没见过。”周伯通道:“好罢,念儿给你开一开眼界。”说着将左掌伸到黄蓉眼前。
只见他掌管中托着的那只巨蜂的双翅之上果然刺得有字,黄蓉凝目看去,见玉蜂右翅上有“情谷底”三字,左翅上有“我在绝”三字,每个字细如米粒,但笔划清楚,显是用极细的针刺成。黄蓉大奇,口中喃喃念道:“情谷底,我在绝。情谷底,我在绝。”心想:“这六个字决非天生,乃是有人故意刺成的,按着老顽童的性儿,决不会做这般水磨功夫。”一转念间,笑道:“那又是甚么天下无双、人间罕觏?你磨着瑛姑,要她用绣花针刺上这六个字,难道还瞒得过我么?”
周伯通一听,登时涨红了脸,说道:“你这就问瑛姑去,看是不是她刺的字?”黄蓉笑道:“那她还不会给你圆谎么?你说太阳从西边出来,她也会说:‘不错,太阳自然从西边出来,谁说从东边出来啊?’”
周伯通一张脸更加红了,那是三分害羞,三分尴尬,更有三分受到冤枉的气恼。你放了掌管中玉蜂,一把抓住黄蓉的手,道:“来来来,我教你亲眼瞧瞧。”拉着她走到山坡边一个蜂巢旁边。这蜂巢孤零零的竖在一旁,与其余的蜂巢不在一起。周伯通手一扬,捉了两只玉蜂,说道:“请看!”
黄蓉凝目看去,只见那两只玉蜂双翅上也都有字,那六个字也是一模一样,右翅是“情谷底”,左翅是“我在绝”。黄蓉大奇,暗想:“造物虽奇,也决造不出这样一批蜜蜂来之理。其中必有缘故。”说道:“老顽童,你再捉几只来瞧瞧。”周伯通又捉了四只,其中两只翅上无字,另外两只双翅都是刺着这六个字。他见黄蓉低头沉吟,显已服输,不敢再说是瑛姑所为,笑道:“你还有何话说?今日可服了老顽童罢?”
黄蓉不答,只是轻轻念着:“情谷底,我在绝。情谷底,我在绝。”她念了几遍,随即省悟:“啊!那是‘我在绝情谷底’。是谁在绝情谷底啊?难道是襄儿?”心中怦怦乱跳,侧头向周伯通道:“老顽童,这窝玉蜂不是你自己所养,是外面飞来的。”
周伯通脸上一红,道:“咦,那可真奇了。你怎知道?”黄蓉道:“我怎么不知?这窝蜜蜂飞到这里,有几天啦?”周伯通道:“这些玉蜂飞来这里有好几年了,只是初时我没察觉翅上生得有字,直到几个月前,这才偶尔见到。”黄蓉沉吟道:“当真有好几年了?”周伯通道:“是啊,难道连这个也用得着骗你?”
黄蓉沉吟半晌,回到茅屋,和一灯大师、程英、陆无双等商议,都觉绝情谷底必有蹊跷。黄蓉挂念女儿,当下便要和程陆姊妹同去一探。一灯大师道:“左右无事,咱们便同去走走。那日令爱来此,这小姑娘慷慨豪迈,老僧很喜欢她。”黄蓉当即拜谢,心中即平添一层隐忧,心道:“一灯大师定是料想襄儿遭逢危难,否则他何必舍却幽居清修之乐,一同赶去?”周伯通有热闹可赶,如何肯留?坚要和瑛姑随众同行。黄蓉见平添了三位高手相助,宽心不少,心想凭着自己这一行六人,不论斗智斗力,只怕当世再无敌手,襄儿便是落入奸人之手,也必能救出。于是六人双雕,结伴西行。
杨过于三月初二抵达绝情谷,比之十六年前小龙女的约期还早了五天。此时绝情谷中人烟绝迹,当日公孙止夫妇,众绿衣子弟所建的广厦华居早已毁败不堪。杨过自于十六年前离绝情谷后,每隔数年,必来谷中居住数日,心中存了万一之想,说不定南海神尼大发慈悲,突然提早许可小龙女北归。虽每次均是徒然苦候,废然而去,但每次一来,总是与约期近了几年。
此刻再临旧地,但见荆莽森森,空山寂寂,仍是毫无曾经有人到过的迹象,当下奔到断肠崖前,走过石壁,抚着石壁上小龙用剑尖划下的字迹,手指嵌入每个字的笔划之中,一笔一划的将石缝中的青苔揩去,那两行大字小字显了出来。他轻轻的念道:“小龙女书嘱夫君杨郎,珍重万千,务求相聚。”一颗心不自禁的怦怦跳动。
这一日中,他便如此痴痴的望见着那两行字发呆,当晚绳索双树而睡。次日在谷中到处闲游,见昔年自己与程英、陆无双铲灭的情花花树已不再重生,他戏称之为“龙女花”的红花却开得云霞灿烂,如火如锦,于是摘了一大束龙女花,堆在断崖的那一行字前。
这般苦苦等候了五日,已到三月初七,他已两日两夜未曾交睫入睡,到了这日,更是不离断肠崖半步,自晨至午,更自午至夕,每当风动树梢,花落林中,心中便是一跳,跃起来四下里搜寻观望,却那里有小龙妇的影踪?
自从听了黄药师那几句话后,他早知“大智岛南海神尼”云云,乃是黄蓉捏造出来的鬼话,但崖上字迹确是小龙女所刻,却半点不假,只盼她言而有信,终来相会。眼见太阳缓缓落山,杨过的心也是跟着太阳不断的向下低沉。当太阳的一半被山头遮没时,他大叫一声,急奔上峰。身在高处,只见太阳的圆脸重又完整,心中略略一宽,只要太阳不落山,三月初七这一日就算没过完。
可是虽然登上了最高的山峰,太阳最终还是落入了地下。悄立山巅,四顾苍茫,但觉寒气侵体,暮色逼人而来,站了一个多时辰,竟是一动也不动。再过多时,半轮月亮慢慢移到中天,不但这一天已经过去,连这一夜也快过去了。
小龙女始终没有来。
他便如一具石像般在山顶呆立了一夜,直到红日东升,四下里小鸟啾鸣,花香浮动,春意正浓,他心中却如一片寒冰,似有一个声音在耳际不住响动:“傻子!她早死了,在十六年之前早就死了。她自知中毒难愈,你决计不肯独活,因此图了自尽,却骗你等她十六年。傻子,她待你如此情义深重,你怎么到今日还不明白她的心意?”
他犹如行尸走肉般踉跄下山,一日一夜不饮不食,但觉唇燥舌焦,于是走到小溪之旁,掬水而饮,一低头,猛见水中倒影,两鬓竟然白了一片。他此时三十六岁,年方壮盛,不该头发便白,更因内功精纯。虽然一处艰苦颠沛,但向来头上一根银丝也无,突见两鬓如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