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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日一日的长大,像村中每一个妇女似的磨著玉米,烘出香甜的饼来供养外
祖父。在故乡,我是快乐而安静的,也更喜欢接近那些草药了。
有一日,我从田上回来,发觉屋里的外祖父在嚼古柯叶子,这使我吃了一惊。
村子里的一些男人和女人常常嚼这种东西,有些人一生都在吃,使得他们嘴巴里面
都凹了一块下去。这种叶子,吃了能够使人活泼而兴奋,是不好的草药。
外祖父见到了我,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表情,他淡淡的说∶“外祖父老了!只
有这种叶子,帮助我的血液流畅━━”那时候,我才突然发觉,外祖父是越来越弱
了。
没有等到再一个雨季的来临,外祖父在睡眠中静静的死了。
在他过世之前,常常去一座远远的小屋,与族人中一个年轻的猎人长坐。那个
猎人的父母也是去给印加人筑路,就没有消息了。
回来的时候,外祖父总是已经非常累了,没有法子与我一同坐看黄昏和夜的来
临,他摸一下我的头发,低低的喊一声∶“哈娃!”就去睡了。
在我的时代里,没有人喊我的名字,他们一向叫我药师的孙女。
而外祖父,是直到快死了,才轻轻的喊起我来。他叫我哈娃,也就是“心”的
意思。
母亲也叫这个名字,她是外祖父唯一的女儿。
外祖父才叫了我几次,便放下我,将我变成了孤儿。
外祖父死了,我一个人住在小屋里。
我们的族人相信永远的生命,也深信转世和轮回,对于自然的死亡,我们安静
的接受它。
虽然一个人过的日子,黄昏更寒冷了,而我依然坐在门前不变的看著我的故乡
,那使我感到快乐。
那一年,那个叫做哈娃的女孩子,已经十五岁了。
外祖父死了没有多久,那个打猎的青年上到我的山坡来,他对我说∶“哈娃,
你外祖父要你住到我家去。”
我站在玉米田里直直的望著这个英俊的青年,他也象外祖父似的,伸手摸了一
下我的头发,那时候,他的眼睛,在阳光下湖水也似的温柔起来。
我没有说一句话,进屋收拾了一包清洁的衣物,掮起了外祖父的药袋,拿了一
串挂在墙上的绳索交给这个猎人。
于是我关上了小屋的门,两人拖著一群骆马和绵羊还有外祖父的一只老狗,向
他的家走去。
我的丈夫,其实小时候就见过了,我的狗几年前在山里打过架。
当时他在打猎,我一个人在找草药,回家时因为狗被咬伤了,还向外祖父告过
状。
外祖父听到是那个年轻人,只是慈爱而深意的看了我一眼,微笑著,不说什么
。
没晓得在那时候,他已经悄悄安排了我的婚姻。
有了新的家之后,我成了更勤劳的女人,丈夫回来的时候,必有烤熟的玉米饼
和煮熟的野味等著他。那幢朴素的小屋里,清清洁洁,不时还拿尤加利的树叶将房
间熏得清香。
我们的族人大半是沉默而害羞的,并不说什么爱情。
黄昏来临时,我们一样坐在屋前,沉静的看月亮上升。而我知道,丈夫是极疼
爱我的。
那时候,村里的药师已经由我来替代了。
如同外祖父一个作风,治疗病家是不能收任何报酬的,因为这份天赋来自上天
,我们只是替神在在做事而已。
虽是已婚的妇人了,丈夫仍然给我充分的自由,让我带了狗单独上山去摘草药
。
只因我的心有了惦记,总是采不够药就想回家,万一看见家中已有丈夫的身影
在张望,那么就是管不住脚步的向他飞奔而去。
那时印加帝国已经到了末期,两边的国王起了内战,村里的人一直担心战争会
蔓延到这山区来。
虽然我们已成了印加人收服的一个村落,对于他们的祭司和军队,除了畏惧之
外,并没有其他的认同,只希望付了税捐之后,不要再失去我们的男人。
战争在北面的沙拉萨各打了起来,那儿的人大半战死了。
北部基托的阿达华的国王赢了这场战役,华斯达王被杀死了。
也在内战结束不多久,丈夫抱了一只奇怪的动物回来,他说这叫做猪,是低原
的人从白人手中买下来的。
我们用马铃薯来喂这只猪。当时并不知猪有什么用处。
三只骆马换回了这样的一只动物是划不来的。
村里偶尔也传进来了一些我们没有看过的种子。
我渴切的等待著青禾的生长,不知种出来的会是什么样的农作物。
有关白人的事情便如一阵风也似的飘过去了,他们没有来,只是动物和麦子来
了。
平静的日子一样的过著,我由一个小女孩长成了一个妇人。我的外祖父、父亲
、母亲都消失了,而我,正在等待著另一个生命的出世。
做为一个药师的孙女,当然知道生产的危险,村中许多妇人便是因此而死去的
。
黄昏的时候,丈夫常常握住我的手,对我说∶“哈娃!不要怕,小孩子来的时
候,我一定在你身边的。”
我们辛勤的收集著羊毛,日日纺织著新料子,只希望婴儿来的时候,有更多柔
软而暖和的东西包裹他。
那时候,我的产期近了,丈夫不再出门,一步不离的守住我。
他不再打猎,我们每餐只有玉米饼吃了。
那只猪,因为费了昂贵的代价换来的,舍不得杀它,再说我们对它也有了感情
。
一天清晨,我醒来的时候,发觉门前的大镬里煮著几条新鲜的鱼。这使我大吃
一惊,叫喊起丈夫来。
心湖里满是跳跃的银鱼,可是百年来,没有一个人敢去捉它们,毕竟那儿沉著
我们祖先的身体啊!
丈夫从田上匆匆的跑回来,我痛责他捕鱼的事情,他说∶“哈娃!你自己是药
师的孙女,怀著孩子的妇人只吃玉米饼是不够的,从今以后吃鱼吧!”
丈夫每夜偷偷去湖里捉鱼的事情,慢慢的被族人发现了。
他们说我们会遭到报应,可是我们不理会那些闲话。
只因跟著丈夫相依为命,生产的事情,约好了绝对不去请求村中的老妇人来帮
忙。她们能做的不多,万一老妇人们来了,丈夫是必定被赶出去的,没有丈夫在身
边,那是不好过的。
在一个寒冷的夜里,我开始疼痛。
悄悄起床煎好了草药才喊醒沉睡的丈夫。
起初两个人都有些惊慌,后来我叫丈夫扶著,包著毯子到门外的石阶上去坐了
一会儿,这便心静了下来。
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见月光下的雪山、湖水和故乡茫茫的草原。
挣扎了三个日出与日落,那个叫做哈娃的女人与她未出世的孩子一同死了。
在一汪油灯的旁边,跪著爱她如命的丈夫。他抱著哈娃的身体,直到已成冰冷
,还不肯放下来。
那是后人的日历十六世纪初叶,一个被现今世界统称为南美印地安人的女子平
凡的一生。
哈娃离世时十九岁。
银湖之滨
━━今生
挂完了电话,心中反倒松了口气。
朋友马各不在家,留下了口讯给他的父亲,总算是连络过了,见不见面倒在其
次。
旅途的疲倦一日加深一日,虽然没有做什么劳苦的工作,光是每日走路的时间
吝起来便很可观,那双脚也老是水泡。
无论在什么时候,看见旅馆的床,碰到枕头,就能睡著。
万一真休息了,醒来又会自责,觉得自己太过疏懒,有时间怎么不在街上呢?
打完电话时正是炎热的午后,朦胧中阖了一下眼睛,柜台上的人来叫,说是楼下有
客在等著。
我匆匆忙忙的跑下去,看见找不著的马各就站在大厅里。
多年不见,两人犹豫了一会儿,才向彼此跑过去。
“马各,我回来了!”我喊了起来。
“回来了?什么时候来过厄瓜多尔了?”他将我拉近,亲了一下面颊。
“忘了以前跟你讲的故事了?”
“还是坚持前生是印地安女人吗?”他友爱的又将我环抱起来,哈哈的笑著。
“而且不是秘鲁那边的,是你国家里的人,看我像不像?”
他也笑吟吟的看著他。
马各双手插灸长裤口袋里,静静的看了我几秒钟,也不说话,将我拉到沙发上
去坐下来。
“还好吗?”他拍拍我的脸,有些无可奈何的看著我。
“活著!”我叹了口气,将眼光转开去,不敢看他。
马各是多年的朋友了,结婚时给寄过贺卡,我失了自己的家庭时,又给写过长
信,后来他由法国去了黎巴嫩,又回到自己的国家来,彼此便不联络了。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谁都不说话。
“说说灸厄瓜多尔的计划吧!”
“上安地斯高原去,跟印地安人住半个月到二十天,沿途六个大小城镇要停留
,然后从首都基托坐车下山,经过低地的另外两个城,再回到这儿来搭机去秘鲁,
总共跑一千几百公里吧!”
当时我正住在厄瓜多尔最大的海港城娃雅基的旅馆里。
“先来我们家过了节再走,明天圣诞夜了!”
“我这种人,那有什么节不节,谢谢你,不去了!”
“几号上高原去?”
“二十五号走,第一站七小时车程呢!”
“先去哪里?”
“里奥庞巴!”我又说了那个城附近的几个小村落的名字。
“你的地理不比我差,前世总是来过的罗!”马各笑著说。
“要去找一片湖水━━”我说。
“湖应该在沃达华罗啊,弄错了没有,你?”
我知道没有错,那片湖水,不看详细地图找不著,可是它必是在的。
“ECHO,可不可以等到二十七号,我开车回首都基托去上班,你和那位同
事跟我沿途玩上去?那样不必坐长途公车了!”
最令人为难的就是朋友太过好意,接受别人的招待亦是于心难安的,以我这么
紧张的个性来说,其实是单独行动比较轻松自在的。
坚持谢绝了马各,他怎么说,也是不肯改变心意。
约好二十日后两人都在基托时再联络,便分手了。
对于不认识的马各,米夏的兴趣比我还大,因为马各是社会学家,跟他谈话会
有收获的。
听说迅便车可搭,米夏巴不得跟了同去。这两个人语言不通,如果长途旅行尚
得做他们翻译,便自讨苦吃了。
再说,我要去的印地安人村落仍是极封闭的地方。如果三个游客似的人拿了照
照机进去,效果便很可能是相反的坏了。
厄瓜多尔二十八万平方公里的土地,简单的可分三个部分。
东部亚马逊丛林,至今仍是莽荒原始,一种被叫做“希哇洛斯。布拉浮”的野
林人据说仍然吹箭猎头,他们不出来,别人也不进去。
厄瓜多尔的政府对于丛林内的部落至今完全没有法子控制,便两不相涉了。
中部的厄瓜多尔,一路上去便是安地斯山脉所造成的高原,两条山链一路伸沿
到哥伦比亚,中间大约六十五公里阔的大平原里,纯血的印地安人村落仍是多不胜
数。他们的人口,占了六百万人中的百分之四十。
高原上除了几个小城之外,六十多万人口的首都基托,就建在海拔两千八百十
公尺的北部山区里,是世界第二高的首都。
南方的海岸部分,一般书中叫它做低原,那儿气候常年炎热,家产丰富,一座
叫做“葛位托”的中型城市,更有另一个别名━━中国城。
许多广东来的老华侨,在那儿已经安居三代了。那儿的“香蕉王”,便是一位
中国老先生。
厄瓜多尔另有几个小岛,叫做“加拉巴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