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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厮们在院子里来来去去,不多时就将那张席面清理了出去,又重新摆了一张新的案几过来。
在最前面的一张坐榻上,兰陵王与一位宫侍分坐在两侧,一问一答,神情肃穆。
影子犹豫片刻,慢慢地飘了过去,站在兰陵王的身后。
那位宫侍笑道:“陛下听说大王欲携王妃赴宴,心中实在欢喜得紧。自从数年前诸王分封之后,大王们便很少有相聚的机会了。陛下的意思是,恰好趁此良机,让太子见一见诸位大王。”
兰陵王淡淡地应道:“多谢陛下关怀,肃不敢僭妄。”
宫侍又笑道:“陛下还听说,王妃生得花容月貌,秉性温婉贤淑,是大齐里一等一的高门贵女。大王得此贤妇,呵呵,当是天作之合。”一个天煞孤星,一个天生痴傻,陛下整整笑了三个月。至于“花容月貌,秉性温婉贤淑”云云,自然是那位陛下刻意的讽刺之言。
兰陵王依然平静地应道:“多谢陛下关怀。”
宫侍惊讶地望了兰陵王一眼,似乎是在奇怪,这位大王的脾气涵养,怎会如此之好。不过陛下的吩咐,他还是要照实传达的。于是宫侍又道,“今日早朝时,河间王还说……”
“河间王”三字一出,兰陵王便骤然捏紧了案角,指间隐隐有些泛白。
“……河间王说,‘兰陵王新婚燕尔,应当和王妃在府里呆着,享受软玉温香才是,哪里能那么快回并州?’于是陛下言道,兰陵王自有分寸,尔等不必多言,便驳回了河间王之议,退朝了。”
所谓“新婚燕尔、软玉温香”云云,自然也是讽刺用的反话,而且颇为刺耳。
宫侍言罢,又瞥了眼面前的兰陵王,见他依然神色平静,禁不住暗暗称奇。
这位大王的脾气涵养,可真是太太太太太太……太好了。
但他怎么听说,昨晚兰陵王将要拔剑了呢?
兰陵王松开案角,声音里略微带了一点沙哑:“多谢陛下关怀,肃职责在身,不敢擅宠自专、玩忽职守。等婚假过后,肃自当西归,不敢劳烦陛下惦念。”
言罢,他站起身来,朝皇宫的方向遥遥施了一礼。
宫侍干笑了两声,道:“应该的、应该的。”
言罢,宫侍便站起身来,说是赏赐和旨意都已经传达到了,自己要回宫里去复旨。兰陵王的神色依然是淡淡的,唤来府里的大管家,将宫侍客客气气地送出了府门,
从头到尾,兰陵王都静静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神情淡漠。
等宫侍走远之后,他忽然刷地一声抽出佩剑,将身前案几、杯盏、坐榻,全部都劈成了两半。
断裂的案几朝两旁分开,切口整整齐齐,显然长剑斩落时很是决绝。断裂的杯盏、碗碟、木筷,齐齐地散落在地上,有些骨碌碌地滚到了兰陵王脚边。周围的丫鬟们都被吓傻了,一个个呆愣愣地站在那里,连大气都不敢出。
剑尖叮地一声撞在了地面上。兰陵王以剑抵地,粗粗地喘着气。
“此事与你们无关。”他闭着眼睛,语气又恢复了一贯的温和,“将这些物件都收拾干净。要是日后有人问起来,就说是兰陵王晨起舞剑,不慎划破了几件东西。”
☆、第11章 北齐|那些陈年旧事
影子静静地站了片刻,便悄无声息地离去了。
她飘回到自己的屋子里,看见丫鬟们三三两两地在洒扫,无人留意到自己的离开。有两个眼生的小厮站在院子门口,一左一右的,像是两尊门神。宫里赐下来的食案还不曾动过,菜肴羹汤都已经凉了,丫鬟们正在争执着,要不要拿到厨房去热一热。
云瑶飘回到自己的身体里,低声道:“安静。”
屋里有了一霎间的安静,丫鬟们各各地给她福了福身,又重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继续各种琐碎且繁杂的工作。云瑶拣起一枚棋子,放在阳光下细细地看,像是要从中看出朵花儿来。
可惜棋子依然是棋子,她再怎么拈着它看,都变不成拈花一笑的佛。
云瑶将棋子丢到棋盒里,翻来覆去地想着那道卦辞,又想起刚刚兰陵王一剑斩断案几的那一幕,忍不住轻轻嘶了一声。她知道古代的铸剑技术相当发达,但再锋利的长剑,想要一下将那张案几斩断——该是用了多大的力气啊。
昨晚河间王撒酒疯的传言,应当是真的,否则兰陵王不会有这样的一剑之威。
忽然之间,外间有丫鬟唤道;“大王万安。”紧接着又听到了沉稳的脚步声。云瑶知道是那人来了,便稳了稳心神,将刚刚那些念头抛到脑后,亦起身行礼道:“大王万安。”
兰陵王不是还在前院舞剑么?怎么忽然就回屋里来了?
云瑶暗自琢磨片刻,却琢磨不出个所以然来。
兰陵王走进屋里,淡淡地吩咐道:“你们先下去罢。”
周围的丫鬟们齐齐应了一声,忙不迭地都下去了,还特意顺手带上了门。
兰陵王来到云瑶身前,低头看着她,温言道:“昨晚睡得可好?”
云瑶心里有些不安。那两盒黑白棋子静静地躺在她的脚边,提醒她刚刚那一卦干父之蛊并非虚假。她定了定神,垂眉应道:“多谢大王关怀,昨夜睡得很好。”
兰陵王低低地嗯了一声,从袖子里取出一封请柬来,展开在云瑶面前。那封请柬上密密麻麻的都是小篆,像是写着人名,又像是一些漂亮的措辞。云瑶轻轻碰了碰,只感到入手生凉。
“这是博陵王的请柬。”兰陵王解释道,“博陵王在府里设宴,邀诸王与王妃前往,时间是在明日。他是陛下的同母弟,也是我的叔父。因此这场宴席,是万万推脱不得的。娘子——”
他停了片刻,才又续道:“因此还要委屈娘子,与我一同前往赴宴。”
云瑶哭笑不得。
在这个世界里,“娘子”一词,等同于姑娘。
一个新婚燕尔的郡王,在大婚的第二日,对他的王妃说,“委屈姑娘与我一同赴宴”?
云瑶定了定神,将请柬稍稍推过去一些,答允道:“既然是博陵王相邀,那便断然没有推辞的道理。但不知道博陵王喜好如何?诸王宴请游玩之间,可有些特殊的隐喻或是避讳?我初为人妇,实在是有许多东西不明白,还望大王提点一二。”
兰陵王摇头道:“没有什么特殊的隐喻或是避讳,娘子无须担心。”
云瑶轻轻嗯了一声,道;“如此甚好。”她想趁机问问河间王的事情,但又感到不大适合,遂笑道:“大王可用过朝食了?刚刚宫里送了些菜肴羹汤过来,说是皇后赏赐,要是大王不曾用过,不妨与我一同用些可好?”
言罢,她便唤了两个丫鬟过来,让她们将食物撤下去热一热。
兰陵王含笑道:“如此便依娘子所言。”遂在云瑶对面坐下了。不多时食物热好了端上来,两人各自用了一些。云瑶思量片刻,忽然像是不经意地问道:“听闻昨夜在前院里,出了一桩事情?”
兰陵王停下箸,淡淡地说道:“没什么,不过是河间王偶尔撒起了酒疯,说了些疯话罢了。”他停了停,又续道,“要是明天的宴席上,河间王再撒酒疯,你大可不必理会,只当他不存在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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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过朝食之后,兰陵王便要出去公干了。
虽然眼下兰陵王尚在婚期,但他留在邺城里的时间不多,有许多事情都需要亲自去处理,于是便趁着大婚第二日空闲,将遗留下来的事情,全部都料理干净。
云瑶留在王府里,仔仔细细地凑足了五帝钱(伪),又替兰陵王卜了一卦。
这回她用了正宗的师门手法,也是师父谆谆教导过的,每天使用不能超过一次、用过之后身体会有三天虚弱期、连神仙都难逃的卜卦手法。等五枚铜钱叮叮当当地落地之后,云瑶又傻眼了。
五枚铜钱散落在地上,恰恰凑成了梅花瓣的形状,两两相冲,三三相合,紧紧地咬合在一处,非但呈现出了干父之蛊的卦象,而且阴阳不同、上下不济,连六爻之势都隐隐地有些缺损。
凶煞,百年难得一见的凶煞。
云瑶轻轻嘶了一声,收起那五枚铜钱,翻来覆去地仔细打量。现在虽然无法凑齐开元、宋元和永乐通宝,但前朝和本朝开国皇帝的制钱也勉强能用。五帝钱加上她师门正宗的占卜手法,再加上刚刚无意中踹翻的棋盒,还有刚刚兰陵王的一剑之威——
明天的那场宴会,大概是一场心怀不轨的鸿门宴罢。
云瑶有些担忧,却又不知道该如何跟兰陵王开口。总不能去跟兰陵王说,你夫人是千年后穿越而来的神算子,卦辞爻辞精准无比,明天的鸿门宴你我都不要去了,兰陵王肯定不会信她的。
但如果不说……
要是干父之蛊真的应验了,那该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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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夜里,云瑶躺在兰陵王身侧,辗转难眠。
她想对兰陵王坦言一切,但又担心会多生事端。毕竟在皇室里,最最忌讳的就是巫蛊占卜之言,古往今来但凡被视作巫女的人,无论是楚服还是严道育,下场都相当凄惨。
她不想让自己被视作巫女,但又不想让干父之蛊应验。
辗转反侧间,身旁忽然有人低声问道:“怎么还不歇息?”
那人一面说,一面侧过身子,替她掖了掖被角。今天夜里下过一场透雨,冲淡了为数不多的暑气,直到现在还有些微凉。云瑶将自己卷在被子里,喃喃问道:“河间王他、是一个怎样的人?”
身侧之人动作一顿,又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后背,温言道:“睡罢。”
云瑶翻了个身,望着眼前的兰陵王,轻声问道:“大王可是有心结?”
兰陵王微微摇头,眼里像是带着几分沉郁之色。片刻之后,那种沉郁之色又变成了重重的叹息。他抬手拨开她额前的长发,低低问道:“你是在担心河间王的事情,所以才难以成眠?”
声音低沉醇厚,没有半点愠怒或是责备之意。
云瑶讷讷道:“我……”
“罢了。”兰陵王叹道,“明日你也要见到河间王,我便与你一一言说了罢。”
他的声音低低回荡在室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愠怒和涩然之意。
“我生母是罪臣之女,至死都没有封妃。而我因为一生下来,就让外祖父暴毙于狱中的缘故,被人视作不祥。在我幼年时候,那些嘲讽和奚落的话,大半都是河间王口里传出来的……”
河间王是北齐文襄皇帝的第三子,一贯受到文襄皇帝的喜爱。不过河间王此人,一向都自恃嫡子身份,对庶兄弟们冷言冷语,轻视鄙夷。原本这也无伤大雅,但因为兰陵王一出世,他的外祖父便横死在狱中,是个生来不祥的孩子,河间王便对这个庶兄弟,稍稍多了些“关照”。
也正因为如此,兰陵王的幼年时代,过得很是艰难。
小时候那些痛苦和黑暗的记忆,大半都是河间王带过来的,也因此给他造成了浓重的阴影。随着他们成年分封,各自地疏离了,他也给自己周围竖起了一道厚厚的藩篱。但即便如此,河间王从小到大带来的阴影,却始终都不曾消弭。
“父亲故去之后,我便一直留在兰陵郡,没有回过邺城。直到叔父也故去了,当今陛下即位,我才又回到了邺城朝觐。河间王不知从哪里找来一些文书,字字清晰地对我说道,他知道我外祖父当年蒙冤入狱,也知道我出生的那一日,外祖父暴毙并非偶然。但他当着我的面,将那些证据都烧得干干净净了,连半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他说,‘微庶之人所出,自然什么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