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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韩琦便离开了西北。
没过多久,另一位经略使范仲淹也离开了。
汴梁城里派来了两个人,与西夏国签订了协议,从此两两相安。朝中开始变得暗流汹涌,北宋年间的一场新政,终于拉开了序幕。
而高肃,他则选择了留在西北。
云瑶也在。
☆、77|77
“你还没告诉我,你预备怎么办呢。”
小小的女娃娃坐在案几上,一脸严肃地看着他。半大的少年立在案几旁,一手按着案面的边沿,一手在简陋的西北布防图上逡巡,眼里有了些淡淡的笑意。
“预备如何?”他低头望了她一眼,眼里仿佛有些促狭。现在正是春日,料峭的春寒裹挟着冰渣子,吹得人瑟瑟发抖。小娃娃全身都裹在雪白的袄子里,仅仅露出小半张脸,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盯着他瞧,隐隐可以感觉到她的担忧与不安。
少年伸出手,轻轻点点她的鼻尖:“小坏蛋,刺探军情可是重罪。”
她捂着鼻子,瞪大眼看他。少年的手干净白皙,隐隐透出劲痩的力道。此时见到她这副样子,少年忍不住低低地笑出声来,边笑边咳:“咳、咳……你这副模样,倒是许久没有见过了。”
他一面笑,按着胸口,断断续续地咳嗽。
韩琦离开的第二个月,西夏人又过来骚扰了一次。这回没有韩琦压阵,高肃便亲自带着人,将西夏人教训了一顿。西夏人从未见过他这般凶狠犀利的打法,没过两日便被打回了戈壁深处,乖乖缩在自己的老窝里不敢出来,等着宋帝派人跟他们议和。
作为胜仗的交换,少年自己也负了伤,面色苍白,直到现在仍不见好。
小女娃娃严肃地望了他片刻,跳下案几,蹬蹬蹬地跑到屋子一角,取来了药物和棉布。她将那些物事伸到少年眼前晃了晃,示意自己要给他换药。少年熟门熟路地在矮榻上坐下,解开衣领,除去外袍、中衣,淡淡的声音从她的耳边传来:
“……不过是一纸协议罢了。早年间辽宋议和,与现在的宋夏议和,并无迥异之处。我听说韩将军回汴梁之后,立刻便上书皇帝,议八条新政,将上上下下的冗官们都得罪了遍。不难猜想,他们将要拿冗官开刀了。”
小娃娃举着白瓷药瓶,从中挑出一点药膏,抹在少年的胸膛上。
她似乎是做惯了,动作甚是熟练。
少年淡淡地说道:“总不好再叫西夏人猖狂。他们要议和,只管议他们的便是。但西夏人要是敢额外加一条协议,我便带人揍他们一会。军中野蛮,比不得汴梁城里文绉绉的绵软。”
这话便有几分迁怒的意味了。
少年低头望着自己身前的小娃娃,眼里的三分笑意慢慢地变成了十分:“……只是阿瑶,你何时才能长大呢?”后面他含含糊糊地说了两句话,但云瑶正在忙碌,未曾听得清晰。
小娃娃替他上完了腰,又端端正正地坐在他身旁,问道:“你、你不怕么?”
朦胧的烛光下,她的表情愈发地担忧,莹莹润润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那双乌溜溜的眼睛,渐渐变得有些狡黠了。
少年面上的笑容扩大了几分,亲昵地点点她的鼻尖:“西北可不止我一人。”
“诶?”
“阿瑶可曾听闻,狄青之名?”
云瑶乖乖地闭上了嘴。狄青,她自然是知道狄青的。唯一一位以武将之身进入枢密院,在北宋对西夏的战事里立下不世功勋,但结局却颇为凄凉的那位大将军。
长恭他忽然提到狄青,莫非狄青也在西北么?
“他是范——亲自提拔上来的武将。”少年缓缓地抚过她的头顶,低声道。狄青之名他早有耳闻,不过当时,是作为一个故事听的。据说这位狄青将军与他当年一样,喜戴铜面具,而且生来骁勇,不过短短十余年便在宋军中站稳了脚跟,实不在当年的兰陵王之下。
但不管怎么说,听到狄青二字时,他心里总有一种怪怪的感觉。
仿佛是……仿佛是看到了一个同病相怜的后辈。
少年想到这里,忽然听见了一声轻轻的“嗳”,低头望时才发现,小娃娃正不高兴地戳着自己的胸膛,指尖上沾着晶莹的药膏,似乎是不满意他乱动。他低低地笑了片刻,向后靠好,任由她替自己重新束上棉布,又仔仔细细地穿好了中衣。
一切昨晚之后,少年将他的小娃娃抱在怀里,吹熄了烛火,沉沉地睡过去了。
小娃娃靠在他的怀里直叹气。长得小就是这个坏处,时不时便会被当成抱枕……
想着想着,她也慢慢地睡过去了。
又过了些时日,汴梁城里来了两个使者,据说是代替官家与西夏元昊议和。
和谈的时候,少年抱着他的小娃娃,坐在营帐里一动不动地,曲指轻轻叩着案面。和议甫一签订,便被送到了他的案头上。他略略扫了几眼,目光变得暗沉起来。
呵……
少年不动声色地推开了和议书,将案面上的地图慢慢卷起来,低头望着怀里的小娃娃,低声问道:“阿瑶随我一同去河西可好?”
河西便是当年北宋的失地,如今被西夏占据了一大半。
小娃娃眨眨眼,轻声问道:“你去那里做什么?”
少年沉沉地笑道:“自然是牧马。”
大宋兵力羸弱,西夏国主原为唐朝叛将,又牢牢地占据了一大片地方。假如要撕掉这份协议,将西夏人彻底地碾碎在这里,自然是到河西之地去,方才是上上之选。
她轻轻唔了一声,从怀里取出三枚铜钱,小心翼翼地卜了一卦。
卦象上呈现的是,上吉。
那片碧绿的龟甲依然被她贴身藏在胸口处,但现在她与高肃朝夕相处,不敢随意用龟甲来卜卦,便勉勉强强地用铜钱来替代了一回。少年听到铜钱落地的声音,只以为是她无意中掉落了钱币,并未在意。
便在此时,高肃接到了一封汴梁城里来的书函。
是韩琦的书函。他想将女儿托付给高肃。
接到那封信函的一刻,高肃愣住了,连云瑶自己也愣住了。
“……他、他将我托付给你?”云瑶轻轻地抚平了那封信函,来来去去地看了很多遍,上面的字迹清晰、意思明了,很显然是韩琦察觉到了什么,要将小女儿托付给一个信任之人。她想到那场注定失败的政变,心里如同被针尖刺了一下,有些微小的疼痛。
少年察觉到了她的异样,低头问道:“怎么了?”
她咬了咬唇,轻声道:“如果……如果父亲失败了呢?”
少年将她抱在怀里,双臂揽住她的小身子,叹道:“我会竭尽所能,帮助你父。阿瑶,我曾与韩郎秉烛夜谈过几回,他的一些举措,我是举双手赞成的。”
他低下头,望着他的娃娃,笑道:“而且我还给他提了些建议。”
他心里是如何想的,云瑶暂且猜不出来。但高肃的手一下一下地抚着她的头顶,手掌干燥且温暖,不多时便让她感到昏昏欲睡。她在高肃怀里寻了个位置,轻轻戳着父亲的来信,低声问道:“你已决定要帮助父亲了么?”
少年缓缓点头,沉沉地唔了一声。
“但你眼下不在汴梁。”
“阿瑶。”少年低低唤了她一声,笑了:“有些事情,不是非要在汴梁才可办的。我请旨前往河西,带着麾下将士悄无声息地来到这里,你猜猜,是为了什么?”
他朝她眨眨眼,笑道:“自然是为了与你父遥相呼应。”
遥相呼应什么的,云瑶暂且有些听不明白。
但铜钱卦象上显示的结果,却实实在在地都是吉。
云瑶有个好习惯,那便是当自己不明白的时候,不会去钻牛角尖。她乖乖地留在高肃身边,被他一点点地亲手养大,又看着他亲手斩断了西夏国的补给线,将西夏的两位大将军逼得走投无路,不得不请西夏国主出面,心中除了赞叹和感慨之外,便再无其他了。
高肃果然如他所言,将西夏国的军队,牢牢阻挡在了河西之地。
非但如此,他还如一头亮了雪白利爪的苍狼,将北宋与西夏的边境线,一点点地往西面推移。
照高肃的说法是,宋主承认了西夏立国又如何?但凡他在西北一天,西夏国主便休想讨得了好处。
不记得是谁说过,一头狮子带领的羊群,能打败一头绵羊带领的狮群。
西夏元昊自然不是绵羊,但西夏与宋的战火,就此胶着在了河西一带。
西夏国在反出数十年之后,终于踢到了一块真正的铁板。
此时距离韩琦回汴梁,已经过了整整七年。七年的时间足以让高肃长大成。人,也足以韩、范二人的新政为皇帝所接纳,也足以让朝中的文官抱团,反对他们的庆历新政。
但与历史上不同的是,这一回,他们多了一个极有力的强援。
西面两位将军联手,将西夏国最精锐的一支军队逼到了绝境,宋军长驱直入西夏都城,西夏元昊不得已,失手被擒,宋军接管西夏国故土,打通了前往西域的唯一一条道路。
河西走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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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就是汴梁城。”
年轻的将军微微抬起马鞭,指着面前那座繁华的城池,侧头望着身旁的少年。
小小的少年垂着头,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领,努力掩饰自己没有喉结的事实,又偷偷往后边瞥了一眼。她是女扮男装,身后就是西夏国的国主与贵族,这回他们回汴梁,谁都没有惊动。
“你有把握么?”她轻声问道。
年轻的将军收回目光,嘴角弯起了一个好看的弧度:
“这是一件珍贵的礼物,他们会喜欢的。”
同时,也是一块珍贵的叩门砖,可以用来敲山震虎。
☆、78|77
年轻的将军带着他的手下,与少年人一同入城。
汴梁城依旧繁华,与七年前一般无二。来来往往的行人看见他们,都投来了讶异的目光。这一列军士大约有百来人,身后跟着十余辆隆隆的马车,看起来颇为壮观。马车被遮得严严实实的,没有人知道里面坐着的是什么人,即便是押送他们的军士,也大都一知半解。
假如他们要知道里面是谁,肯定会大吃一惊的。
曾经让官家头痛了很多年的西夏国主元昊,连同他的亲信们一起,被这位年轻的将军带到了汴梁城,不得不让人大感惊讶。
小小的少年缩着脖子,努力缩减自己的存在感。
她现在的面容已经长开,稍稍可以看出昔日韩夫人的模样。要是有熟识的人在这里,多半便会被人出来。但幸好韩夫人不经常出门闲逛,认识韩夫人的路人也不多,她有惊无险地走过了城门口的那一小段路,高肃含笑着放她离去了。
毕竟她不是真正的军士,高肃不好带着她去面见皇帝。
她缩缩脖子,从怀里取出三根草茎,卜算出了韩府所在的方向,毫不犹豫地朝那边去了。汴梁城的街道宽敞,因此也没有什么惊马的事件发生,她回头望了一眼,禁不住笑了。
依稀记得在西汉年间,高肃第一次回长安的时候,万人空巷,夹道相迎。
现在同样是在都城,同样是打了胜仗还朝,人们却像司空见惯一般,对归来的将军不理不睬。顶多只有将军车马路过的时候,稍稍望侧边避让一些,好让将军的车马过去。
真真是物是人非,人同景不同。
她捏着三根草茎,沿着已然陌生的方向,慢慢地走到了韩府前。整整七年未归,她不知道府中人已如何了。依稀记得自己离去之前,府里葱葱郁郁,时不时能听到清脆的笑声。但现在……整座府邸安安静静的,仿佛压抑得紧。
她小心翼翼地叩了叩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