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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来做什么?带上你以前留在家里的东西,这回滚得彻底些,别回来了,我没你这个儿子。”
沈英提着那包袱,抬头看了看主位上坐着的那人。十余年未见的父亲,已是狠狠地发福,整个人肥了一大圈,臃肿地坐在椅子里,此刻脸色颇有些气急败坏。
“我的确是要走的。”沈英冷冷静静的声音像一盆冰水,陡然间就将这火给浇熄了。
一旁坐着的沈夫人略有些看不下去,道:“十余年没见何必这个样子?老爷还是消消气罢。”
沈英面色如常,语气平缓道:“知道您生气,但这气积攒了十余年,也不该是只是这个样子。若觉着我真不是东西,您打我一顿也好。这次我回来,并不是忽然认为您以前做的那些事是对的,只是——您是我父亲,而我即将成婚,这是无论如何您都应该知道的事。”他稍作停顿:“以前我招呼都不打一声便离了家,的确是不孝,儿子不求原谅,但人生在世,总揪着以前的事而不顾当下,有些本末倒置。”
沈老爷本还欲发作,却见沈英与十多年前实在差了太多,一时竟也不知说他什么。虽然他那骨子里的执拗还在,可到底是冷静了许多。
沈英又道:“您这些年往宝丰户头上存的那些银子,我亦收到了。难为您担心我在京城会过得不好,我过得很好,这笔钱没有动过,银票带回来了,这笔钱还请您为我置办聘礼。”他稍稍顿了顿,看了一眼沈夫人,又说:“虽然我也不想便宜董肖佚,但她今日既然认了侄女自升了辈分,这聘礼便往董府送罢。”
沈老爷压根不知道这茬,忙看向沈夫人,问她什么意思。沈夫人便将董肖佚认了孟景春为侄女的事说了,且又说婚一成,沈家与董肖佚从此便是亲戚了。
沈老爷甚高兴,董肖佚此人官位做到这程度,从来都拒礼不收。以前沈家给她送了好些回,都被悉数挡在了门外,而这会儿竟能名正言顺地往她府里送大礼,真是十年河西十年河东。
沈老爷高兴归高兴,脸上却还是端着的:“我给你存那些银子,不是怕你过得不好,不过是钱太多了没处放。”
沈英也不多说,这个死要面子又幼稚的爹他太清楚了,除了早年间他做的那些龌龊生意,这个老头子也并没有旁的招人讨厌的地方。
沈老爷仍是端着脸问:“哪天成婚啊?新媳妇是哪里人啊?怎么就跟着你一同到楚地来了?”
沈英一一作答,省去了孟景春女扮男装考功名这一长段,其余的说了个大概,也算是交代清楚了。
沈老爷听着很是满意,又问:“新媳妇人呢?”
沈英暂不想让孟景春出来,这半夜里将她喊醒本就伤身,再露个面说说话,指不定又会拖到什么时候。沈英这个爹作息素来不对,他乐意熬夜,总不至于拖着全家人陪他发疯。
于是沈英轻叹口气说:“一路舟车劳顿,她前阵子的热伤风还未好,现下应在歇着,明日再见罢。”
在屋外站了有一阵子的孟景春本已打算进门,听到沈英这一句话,却是折身往回走了几步。深夜里的风有些虚渺的意思,孟景春脸上还有些将醒未醒的迷糊意味,她忽抬了头,看着灯笼泛倦光,安安心心地打了个哈欠。
【六三】成个亲哟
沈老爷大半夜精神好得很;拖着沈英谈到后半夜才肯放他回去。沈英估摸着孟景春此时恐怕又睡熟了,便也不去扰她,径自回了东厢卧房。
第二日一早,孟景春与沈英皆精神萎靡地坐在餐桌上吃早饭。孟景春见主位又是空的,心道沈老爷难道不与家人一道吃饭么,沈英却已是说道:“父亲又睡懒觉了么?”
沈夫人瞥一眼空位:“可不是;日夜颠倒,怎能不长胖。”
“劝劝罢。”沈英抿着唇;往孟景春碟子里放了一块点心,“总是这样也不好;又不年轻了,还熬夜。”他又往代悦碟子里放了块点心:“也劝他少吃些少饮酒罢。”
沈夫人不言声,沈代悦却在一旁开口道:“我们劝若有用的话;爹爹也不会似现在这样子。阿兄为何不自己去劝呢?”
沈英垂了垂眼,看着自己的碗半晌,也只道:“我的话他更听不进去。”
席间一阵沉默,孟景春一度想缓和这气氛,却发现根本不知说什么。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以她的本事与阅历,还读不透沈家这本经。
她只顾低头吃着,良久才偏头看了一眼外面。
起了风,树叶簌簌响,阴云沉沉,似是豪雨将至。
沈英注意到她的心不在焉,在桌底握了握她的手。
那只手温暖干燥,孟景春回过神,继续吃饭。
待一家人用完早饭各自散去后,孟景春起了身,没精打采地往外走。沈英三两步赶上去,走在她身侧,道:“去不去书阁?”
孟景春似是反应了很久,点了点头。
微凉的风穿廊而过,沈英走在她前面,细想一番才发觉已许久未照顾过她的情绪。他没有回头,只径自往前走,带她一路走到了沈宅书阁。
这书阁在他离家前便有了,之后这十多年,竟未再扩建过。他领着孟景春进去,书阁中竟没有意料之中的灰尘气息,想来应是经常有人打扫。孟景春问他:“如何突然来这里?”
沈英看她一眼,唇角轻弯:“清净。”
孟景春忽从这眸光了捕捉到了一丝难得的温情,略是可疑地问道:“忽然这样看我做什么?”
沈英偏过头去书柜里找书,语声淡淡却温柔:“因为好看。”
孟景春不以为意地自嘲般笑笑,也去找书,她随便拿下一本册子,翻开来竟发现上面写了密密麻麻的注脚,有些是沈英的字迹,另一些字迹却秀气非常,十分工整。听闻沈代悦爱读书,想来这里的书她都已翻遍,竟还如此一丝不苟地作了评注,有些竟还是对沈英某些见解的反驳。
孟景春顿时对这位软绵绵的小妹妹好感倍增。
沈英应是也看到了书上密密麻麻的笔记,重新放回去道:“没有新书可看,去楼上坐坐罢。”
孟景春闻言便抓了那本书闷头匆匆上了楼梯,沈英竟跟不上她。阁楼里空间算不得逼仄,却还是有些闷,孟景春兀自推开窗户,便有大风灌进来,让人顿觉舒爽。
她本来还有些莫名的郁郁情绪,此刻坐在楼上,透过这窗,沈宅尽收眼底,心中竟通顺了些。阴云仍是压在半空,随时都可能下雨,她竟有些期待。
夏日里一场暴雨,能唤醒多少记忆呢?太多了。
沈英不急不忙走过来,也学着她坐在窗口往外看。孟景春低头翻开书,将沈英写的那评注读出来,刚要指摘其中一句略显偏颇,沈英却温温开了口:“昨日发生那么多事,是不是觉着有些吃不消?”毕竟到楚地之前,他也未与她明着提过成婚之事。
孟景春摇摇头,看着外面道:“不会啊。”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好似孤零零地跟着他到楚地,孤零零地看着他与家人团聚、争吵又和解,孤零零地接受即将要为人/妻的事实,都是再简单不过的事。
沈英看着她侧脸,心底里竟有些觉着对不起她。一切事情都由他自己做了主张,好似也没有特意征询过她的意见。无至亲可以与之诉说的孟景春,如今只有他一个亲人。
外面忽然就落了雨,地上迅速湿了,泛起一股尘土气。有雨丝随风刮进来,孟景春伸了个懒腰,吊儿郎当地朝沈英那边倒了过去。
沈英接住她,往后稍坐了坐,孟景春便枕在他腿上,看了眼头顶的木梁,闭了闭眼道:“相爷不必想太多,我是很粗心的人,虽然看着似乎有些不高兴,但不会乱想的。既来之则安之的道理我也懂的,故而也不会因不适应而觉得不舒服。我呢反正依旧赖上相爷了,你要赶我走呢,是不可以的。”
沈英低头看着她,摸了摸她额头:“哪里有多想,只是觉着——原本是我孤单,现在……”
孟景春陡然间睁了眼,恰对上他的目光:“相爷的家人便是我的家人啊,我反倒该高兴才是。”言辞真切,发自肺腑。
沈英闻之轻叹口气:“恩,是我想太多。”明明是想照顾一下她的情绪,最终却还是要她来开解自己,真是没用。他轻轻拨开她鬓边的几缕散发,看她有些消瘦的脸颊,心中不免心疼。
“睡一会儿罢,知道你昨晚没睡好。”他身子前倾将窗子关上,屋外雨声陡然间变得闷闷的,听着却很是安稳。孟景春挪了挪脑袋,意图躺得更舒服些,便闭上眼接着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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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孟二人的婚事,因董肖佚的插手变得棘手起来。董肖佚作为“娘家人”,对聘礼的要求简直算得上苛刻,且有些刁难的意思。沈英为之折腾了好些天,却也折腾得心甘情愿。
廿六这日很快便到了。沈家在华阳城乃大户,除却发了喜帖宴请的宾客外,当天沈宅外头也有许多吃流水席凑热闹的华阳百姓。流水席摆了八十八桌,府内请了华阳城几位大厨掌勺,戏台搭得很大,众人都等着夜晚降临好看戏。
外人只知道沈家这长子回来了,娶的妻是董大人的一个远房侄女,其余的细节竟一概不知。毕竟没有人敢去问本来孑然一身的董肖佚,怎么会突然间多出一个侄女来,还这么快地与沈家搭上了亲家。
总之,不论如何,沈家这个旷男丞相终于成了亲,可喜可贺就是了。
沈家一群亲戚及沈家生意场上的一些朋友皆到了场,大中午的均在候着吉时到来新人拜天地。
孟景春在董肖佚府上过了一夜,临近吉时,沈英便迫不及待地前来亲迎,披红戴花骑着高头大马,弄得像个状元郎。傧相引其入门,只见董肖佚坐在堂中,一副高高在上的长辈姿态。沈英忍了忍,拜了这所谓的姑姑,递了茶,这才得见顶着红盖头的孟景春。
孟景春当日早上听了董肖佚的话,吃得饱饱的,这才梳妆打扮换上厚重喜服。由是没有兄长,孟景春也无人背至喜轿内,沈英二话没说便将新娘子抱进了喜轿内,旁边的媒婆急得跳脚,直嚷嚷坏规矩。
沈英才顾不得那些乱七八糟的繁文缛节,女家连“送亲”的人都凑不齐,还怪男方礼数不周全?
董肖佚抱拳冷笑,沈英这着急的样子简直像是二傻子似的,连个正形都没有了。
她坐了轿子往沈府去,还未到沈宅,便见那红绸布已是系了一路,整个坊间都来凑这喜气。沈宅门口更是热闹非常,吉时将到,受邀宾客已是挤满了礼堂,人见董肖佚来了,忙给让了路,董肖佚这才捞到一个位置坐下。
高高喜烛燃得正旺,屋外爆竹声响个不停,戏班子奏乐,很是热闹。
堂中设了供案,先拜祖宗,再由傧相宣布拜天地,末了拜高堂,最后才是夫妻对拜。沈英很是耐心地领着孟景春拜完这花堂,将这最基本的礼数做完,在袖下握住她的手,才发觉孟景春已紧张得出汗。
傧相宣布送新人入洞房,众人一阵起哄,簇拥着沈英与孟景春便往后院新房去。
闹洞房的都是些不会看眼色的人,沈英心道这般吵吵闹闹还不得将人吵晕?脸色便不大好。
但华阳城的人就好这一口,不闹洞房不自在,尤其是这旷男丞相的洞房,怎么着也得多打趣打趣。沈英黑了张脸,往门口一站,面对这新房门前黑压压的一群人,目光逡巡了一遍,陡然间气氛冷下去一大半。
有识趣者起了个头:“哎哟,饿了,先去前头吃些东西垫垫肚子。”众人便一哄而散,沈英这才往里走了几步,偷偷塞给孟景春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