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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英倒是一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的模样,往另一个方向走了。
隔壁衙门里的孟景春此时却很是头大,度支主事杨大人将一大箱子的日言簿摆到了她面前,道:“去年至今年三月的日言簿均在这儿了。”
杨主事所说这日言簿,乃去年幽州水利工事账簿,每一日度支均记录在薄,工部账房拟录,最后报至计省户部司审核。
孟景春至此已大约知道是什么事情,面前这一堆日言簿兴许是核下来与年薄对不上,又或者是与账库的银子对不上了。
但杨主事立即同她泼了一盆凉水,他道:“计省核下来,账簿中所言,与库银无出入。”
孟景春懵了,心说你对下来库银是无误的不就行了吗?你寻什么茬呀?这不是没事做嘛!
杨主事又道:“账虽无出入,但幽州水利工事中却存着问题。今日早朝上有人参了工部一本,道这工事中有人中饱私囊,私挪官银。”
“……”
杨主事一副见惯了大风浪的样子,语气淡淡继续说道:“账面这些东西,越是做得漂亮无误,便越是蹊跷,望孟大人核审时候勿被这漂亮账面给蒙了眼。”
他说话客客气气的,却教孟景春心里直打鼓。
孟景春犹豫着问了一句:“下官想多问一句,今日殿上是哪位大人上的奏本?”
杨主事眉眼平淡:“御史台出的面,算是寻常弹劾。”
“可有指名道姓说参的是哪位大人?”
“没有。”
“可……有证据?”
“有往来书信为证,但那信恐是书吏代书,没法辨认是何人所写。”
“有无印信?”
“没有。”
孟景春暗吸一口气。这便是徐正达口中的事关重大不宜宣扬?好一只老狐狸,将御史台日常弹劾硬生生给妖魔化他这是什么意思?再说御史台那帮子人,拿个字迹没法辨别也无印信的书信就敢当证据上呈,连最起码的职业操守都没有。
杨主事不知她在腹诽什么,只接着同她道:“然今日在殿上,陛下却将这本子给驳了。”
做得好!孟景春心道终于有个不糊涂的。
“但——”杨主事瞥了她一眼,“皇上密饬大理寺立案核查。”
话至此,孟景春才算明了。果真圣心难测,皇上才是最难猜的那一位。难怪徐正达一脸忐忑沉重,这的确不是什么好差事。
皇上不信任臣下,却不愿意挑明了查,那么他到底是在怀疑哪一个?又想护着谁?当真是矛盾至极。
杨主事取了块腰牌,连同钥匙一起递给她:“这事不急,大理寺慢慢查便是了。以后再来同小吏出示腰牌即可,钥匙留好。”
孟景春极不情愿地接过来,觉得沉甸甸的。上次韩至清的案子朝中仍有风言风语,这回又接个吃力不讨好的活,实在命途蹇促,流年不利。为赚这四十两年俸,真是提着脑袋干活。
之后杨主事又让她见了户部司几位算师,说若是有不明白的地方,直接问便是了。孟景春点点头,提着书匣便找了个空桌子坐下来,自那箱子里取出一本账册来,简单翻了翻。每一项开支记得清清楚楚,零头写得甚是精确,格式齐整,相当漂亮。
做这账的想必也是一把好手。她掉过头去问杨主事:“杨大人可知这账簿是工部账房哪位做的?”
杨主事看她一眼,道:“薄册后写着名字,拟录核审俱有。”
孟景春连忙翻到最后一页,确实是有写明是谁人拟录,谁人核审。她想想,还得去趟工部才行,便将账簿重新放进那箱子中,仔细锁好。刚打算起身,却又想起什么,从书匣中又取出一把小锁来,在那箱子上多上了一道。
杨主事瞥见她这小小动作,不落痕迹地眯了眯眼,小小年纪防人之心便如此,若往后还得了。
杨主事仿佛看出她心思一般,又叫住她,道:“此事不宜太声张,若要去工部查问,便说是计省要核去年的账因此有话要问,万不可说是为了查私挪官银的事。”
孟景春答知道了,心中却以为不然。这件事口口声声说别声张,可人世间的口舌是非怎么来的?只要有一人知道,便会有第二人、第三人知,又何必费周折做这样子。
她提着书匣出了计省,想着这事反正不急,还是先回大理寺将手头的要紧事处理掉再说。
路过政事堂门口,她却停了步子。她歪着脑袋想了想,相爷也是极可怜的,既然借宿了一晚,也不能白借宿不是?再想想先前借的木炭与蜡烛还未来得及还过去,那就买些东西一道还过去?
好像显得太刻意了。
孟景春撇撇嘴,提着书匣走了。
——*——*——*——*——
天气依旧阴沉沉,昨晚下了一夜的雨,到现在地上仍是潮的。政事堂清清冷冷,沈英留到酉时这才收拾东西回官舍。天色已黑,御街空空荡荡,自己的脚步声都清晰可闻。路过伙房时,他却也懒得进去,便径自回屋。
点了灯,他竟下意识地往书房瞧了一眼,脱掉鞋子走进去,将矮桌上的灯台点起来。昏昏暗暗的烛火轻轻跳动,越来越亮,投下浅浅的影子。
镇纸下压着一张小字条,沈英将那字条拿起来看了看,又偏头看了一眼旁边叠得方方正正的被子,神色却是沉了一沉。空空的书房里,似乎还有昨夜里那孩子身上带着的隐约酒气。又何必……
他略怔忪,门口却响起了敲门声。
在官舍一住十一年,这扇门想必没有第二个人会敲得如此勤快。他直起身,走出书房去开门。
孟景春站在门口,一手提了个食盒,另一只手拎了一个布包。
沈英如往常一般问她:“有事么?”
孟景春脸上笑意暖暖看着很是亲切,却也带了一分的谄媚:“下官来还木炭和蜡烛。”
沈英让她进来,孟景春将布包放在地上,又小心翼翼地将食盒放在桌上,道:“相爷可是还未吃饭?”
沈英没什么胃口,却见她从食盒里取了碗出来,一边自顾自道:“小陆说今日未见相爷去伙房,下官心说伙房今日熬了这么好吃的粥,相爷没吃着好可惜,便带了一份回来。”
她端着碗四下瞅了瞅,想说这地方也不适合吃饭啊,连张椅子也没有。
沈英一眼看破她心思,神情却还是清寡,转身便进了书房。孟景春便又将那碗放进食盒里,拿着食盒进了书房。待沈英坐下来,孟景春也是不客气地拖过软垫在对面坐了,自食盒里取了餐筷调羹小菜粥碗,竟还有些瓶瓶罐罐。
打开碗盖,粥还冒着热气。沈英拿过调羹低头喝粥。孟景春看他吃着,拿了一个白瓷罐递过去:“里头装了些酸枣仁。”又拿过一个小瓷罐:“这里面是酸枣仁粉。”
沈英抬眼看看她。
孟景春连忙补充道:“家中土产,土产。”咽了下沫,又道:“这酸枣仁与茯神煎水冲朱砂末,能养心安神,治……虚烦不眠。”
沈英好整以睱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酸枣仁粉略方便些,温水冲服即可,对虚烦不眠也是有用处的……”
好一个虚烦不眠,她昨晚上到底是真酣睡还是假寐?!
沈英面上却依然平静得不得了,开口也是淡淡:“你家是在江州?”
“啊?是。”
“江州产酸枣仁么?我竟不知道。”沈英语气平淡极了。
“产的!”孟景春略是心虚,却也不忘辩驳,“产得不多罢了。”
沈英又说:“下回若想贿赂,土产是不行的。”
孟景春气结,老子好心好意给你送个礼,你还嫌它是土产寒酸。罢了,不同性子别扭古怪的人计较。
沈英不慌不忙喝完了粥,忽问她:“江州离京甚远,你留做京官,不知何时方能回家探望,父母不挂念么?”
孟景春眸中亮色倏地黯下去,语气倒听不出什么难过来。她道:“家母前年走了,家父很早前便不在了。江州有个远房表舅,做药材生意。”
沈英听着一时竟寻不到什么话来讲,只问道:“如何就想着要考功名了呢?”
孟景春似乎恍惚了一下,说出口的却是:“没钱了我得养活自个儿。”
就为这么个理由,女扮男装,冒着被杀头的大罪进京博功名?!一派胡言。
孟景春回过神,撇撇嘴:“相爷不信就算了。”说罢竟自己拿了茶壶倒了杯水喝了。
她过一会儿又想起正经事来,便赶紧问道:“相爷是否督办过幽州水利工事?”
【一四】可惜只是女儿身
面对她这突如其来的问题,沈英回得很是从容:“是,怎么了?”
“无事。”孟景春又闷头喝了一口水,“下官只随意问问。”
沈英自然猜到暗查幽州水利账目的事,因此也未觉得有多惊讶。只是徐正达这个没担当的,竟又将这样的案子丢给孟景春,真是阴差阳错一步好棋。
孟景春这愣头青,天不怕地不怕,正是爱出风头的时候。依她这聪明劲儿,又能挖出多少来?沈英看看她,眉眼竟柔和了些,道:“你一年领四十两年俸?”
孟景春忙搁下茶盏:“是……”
“少了些。”沈英说着淡淡瞥了她一眼。
孟景春很是违心地回道:“下官已是够用。”
沈英不落痕迹地抿了抿唇,又慢慢道:“徐正达的位置一年六百两,似是高了些。”
孟景春不由腹诽,相爷一年三千六百两,这才高!
沈英话锋一转,慢慢问道:“你如今不过八品,可有想过将来要走到什么位置?”
“诶?”孟景春以为自己听错了,却又赶紧反应过来,道,“下官想亦是白想,不如做好眼前事。”
沈英拿着茶盏轻抿一口茶,没有说话。
忙起来晚归,甚至留宿衙门,休沐之日都闲不住,沈英何尝看不出她做事的这份热忱。
可惜只是,女儿身。
夜已深,孟景春自知不能再留,便起了身,恭恭敬敬一张笑脸:“相爷早些歇息,下官这便告辞了。”
沈英也没有起来送她的意思,仍是坐着,只见孟景春低着头穿好鞋子出去了,又传来小心翼翼的关门声,屋子里重新陷入死寂,他连自己的呼吸声都听不见。
沈英看着桌上的小瓷瓶走神,身心俱疲。
孟景春却在外头瞎晃悠,古桐树下凉风习习,倒是凉爽得很。改日挂两只灯笼,都能在这树下喝酒下棋了。近几日天气都不好,孟景春怕又要下雨,便打算回屋。临了还瞥了一眼沈英的屋子,前一瞬窗户还是亮着的,倏地就暗下去了。
她心道,相爷今日倒是睡得早了,便打个哈欠,也回屋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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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过了几日,京城的梅雨季终快要到头,端阳节快到了。孟景春领了月俸,不多,只三两多银子,她去集市买了新的蔺草席,回到家将寥寥的几件衣服翻出来,打算洗了曝晒。天气好得很,孟景春将洗好的衣服装进木桶里,从井边往家里走。
还没到门口,便看到有马车停在路边,孟景春觉着眼熟,再一看,马车帘子被挑起来,一张熟悉的脸朝她笑了笑。
孟景春笑道:“贤弟如何到这儿来了?”
陈庭方道:“刚从衙门里出来,听闻你今日休沐,便顺道过来看看。”
孟景春笑笑,却有些不好意思:“今日在家收拾屋子,有些乱,都没法招待贤弟。”
陈庭方倒是不在乎,下了车道:“无妨,我没什么事,也可帮帮你。”
孟景春也不再与他说太多客气话,提着那木桶道:“那我先去将衣服晾起来。”
自那一晚之后,孟景春也未再见过陈庭方,更不知神神秘秘的二殿下近来过得如何,但又不好开口问,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