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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听到她的声音就把烟摁烟灰缸里按灭了,站起来,径直朝她走来。高大的阴影,瞬间把她面前唯一的月光都遮地严严实实。周梓宁压力倍增,身体渐渐僵硬。
“嗤——”头顶蓦然传来一声轻笑,只见他弯腰伏低了身子,带着热息的脸逐渐贴近她,仿佛要看清她此刻可笑的表情。
周梓宁捏紧了拳头。
两个人,四目相对,近在咫尺,彼此都能感受到对方呼出的热气。
沈泽棠就这样盯着她端详了半晌,伸手捞到了旁边藤桌上的一只碗:“拿着。”
“什么?”周梓宁有种被耍了的感觉。
“醒酒的。”他直接把碗塞进她手里。
汤已经凉了,不过在这热带地区,喝热的才让人不舒服。她犹豫了会儿,仰头灌了下去:“谢谢。”
可她把空了的碗举在他面前良久也不见他接过去。
周梓宁不由抬头看他。
这个半倚在床边的男人,正凝神注视她,长眼修眉,英气逼人,此刻的气息却格外温情。周梓宁被他看得心里面发慌,然后听到他明晰的声音:“你很怕我?”
周梓宁抿着唇没有回答。
他伸手捏住了她的下巴,将她的脸抬起来,又重复了一遍:“为什么怕我?”
周梓宁看着他漠然的表情,还有眼底深处那种漫不经心的逗趣,嘴唇颤抖,虽然极力压抑,眼眶还是有些湿润了。
他在黑暗里望着她。她看不清他的表情,于是愈发地心慌,笑容苦涩。
怕?算不上,以前她对他,应该是又敬又怕却更爱吧?
空司大院和海军大院就隔条街,小时候抬头不见低头见,不过大多数时候是一帮人跟另一帮人掐架打架,为着那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他和段梵,算是两方的领头人,互相不对眼,性格也南辕北辙。用段梵的话来说,就没见过他这么装的,真他妈受不了,见一次就想打一次。
周梓宁是被段梵罩着长大的,打小就跟跟屁虫似的跟在段哥哥后头。
几十年前的时候,京西公主坟一带兴建了不少新式高楼,后来恰逢她父亲调升,一家人就从筒子楼里搬了出来,住进了那些灰色的宿舍楼。
这在那时是件挺了不起的事,不是每户人家都能分配到新房子,直到今天,还有不少人家窝在那些阴暗破败的筒子楼里。
还没翻新前,那一带有不少荒地。她上中学以后就到了大院外面上学,每每乘车回来都是夜晚了,寒风吹着半人高的荒草地,柔软的根茎飘浮不定,起起伏伏,仿佛随时要破窗而入。
她每次都是闭着眼睛过的。
有一次司机搞错了时间,她等了很久,只好一个人回来。路过这一片荒地,只恨爹妈不能多生两条腿,走着走着就跑了起来。
路上没两盏灯,到处漆黑一片。榆钱儿熟了,掉了一地的果子。她没注意,一脚踩上去就摔了个狗啃泥。
这一下可疼地不行,鼻子一热,似乎有液体从鼻腔里淌了下来。
她缓了好久,才有力气慢吞吞爬起来。
头顶蓦然传来笑声。然后,一个果子从天而降,又砸到了她的脑袋上。周梓宁被砸懵了,过了会儿抬头望去。
沈泽棠侧身靠在树上,居高临下地望着她,乌黑的长眼睛里都是笑意。周梓宁有点恼火,正要发难,他抬手撑了撑树干就跳了下来。
“不好意思,没注意。”看了看她此刻的模样,他忍俊不禁,想要笑,又怕小姑娘难受而极力忍着。
周梓宁知道自己现在一定非常狼狈,窘迫地低下头。沈泽棠递给她自己的帕子,然后把停树底下的自行车开过来,拍拍后座:“哪儿的?”
周梓宁实诚,愣了会儿,报了地点,顺带还傻傻地报个门牌号。
沈泽棠回头多看了她一眼。他比她大三岁,已经很高了,清瘦俊朗的少年,条干很好,穿简单的白衬衫和长裤子。周梓宁仔细一看,才发现他穿的裤子是海军学员的白色制式长裤。
“上来吧。”没等她开口,沈泽棠拍拍车后座。
到了空司大院门口,他放下她,也下了车。周梓宁问他:“您不回去吗?”
他回头看她,唇角有点儿玩味的笑,扬手指指身后面。周梓宁讶然。这时段梵接到消息从院里出来接她了,抬眼就看见了沈泽棠:“稀客呀。”
周梓宁和他认识这么久了,一听就听出他话里带着刺。
“去海军了?”段梵也看到了他的衣服有别以往,挑了挑眉。
“还在上学。”沈泽棠谦了两句,“还有事儿,先回去了。”
“您慢走,这边夜路石子多,别磕着了。”
沈泽棠一笑而过,当没听见。周梓宁站在段梵身边,一双杏眼睁得大大的,就这么看着他修长的背影隐在对面那院门里。月影横斜,他的侧影在露水半干的青石板路面上一晃而过,好似落花拂地,拨乱一池春水,在她心里泛起丝丝涟漪。
她那时候想,难怪她瞧着他眼熟,却不大记得起究竟在哪儿见过。
别说不同院的,同一个院里的,东南西北也分不同块,不是一个圈子的平日基本不往来。
“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段梵瞧她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不由分说,拖了她的后领子就往院里拽,“色字头上一把刀。你们这些小姑娘啊,都是睁眼瞎。他哪里有我好看?”
周梓宁像条快溺水的鱼似的不停扑腾,呼哧呼哧喘着气:“段梵,你个混球,给我放开!”
……
这就是她一次见沈泽棠。
后来遇上也有联系,再后来,他毕业了,去了海军,是个尉官了,有时间也回来看她。也许他们的关系不比她和段梵那么亲密、那么两小无猜,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奇妙感觉。
他会在冬日的午后载着她绕着大大小小的胡同骑上几个来回,也会陪她去吃各种街边小吃,路上碰到卖干拌面的,买一碗,你一口,我一口,可以从路口吃到街尾。
周梓宁贪吃,要是去下馆子,总是一口气点很多份,最后往往吃不完。沈泽棠不是个喜欢浪费的人,他这人和有些嚣张跋扈、骄奢淫逸的大院子弟不一样,他人稳重,简朴、务实。第一次上一家土菜馆,她吃不完的时候他就在对面问她:“真不吃了?”
周梓宁扁着嘴,头摇得像拨浪鼓,临了了还打了个大大的饱嗝。
她忙捂住嘴巴,恨不能找个地洞钻下去。
他笑出了声。
她抬头瞪他,死命瞪。沈泽棠摊开手,揶揄道:“能有什么办法?不好意思,我真没忍住,下次一定注意。”
还不如不说!
周梓宁气得腮帮子都鼓了。
沈泽棠却搭住她的碗,拨到了自己面前,低头一口一口吃起来。他的头发修地很短,特别地黑,没一点儿杂色,那时候是一个漩儿,乖顺地窝在脑袋上,和他这人的气场挺搭的。
周梓宁伸手要去夺那碗:“脏不脏啊,别吃了。”
他双手把住那碗,好整以暇地抬起头:“我都不嫌你脏,你嫌什么?”
她冲他做了个鬼脸。
除了她妈妈,他是第一个愿意吃她剩饭的人。
现在眼前这个人,除了那点骨子里深藏的骄傲,还有什么和过去重叠?她仔细回忆重逢以来的点点滴滴,不得不承认这人是这么陌生。
一个清朗简约的少年,如今变成了一个冷血乖张的资本家。他在特区只手遮天,剥削劳动人民,出于她不知道的目的像逗弄一只阿猫阿狗那样三番两次地戏弄她。
那些旧日的美好,一寸一寸碎裂,碾为齑粉。他的微笑就像在嘲笑她的天真,他的眼神让她心里发寒,笑容变得苦涩。
“沈泽棠,你恨我,对吧?”
沈泽棠挑挑眉,手指缠住了她散落肩头的一绺发丝,玩乐般绕在指尖:“为什么这么说?”
周梓宁深吸一口气,定定地看着他:“不,你恨我们每一个人。”
她眼神悲悯又讽刺:“我知道你想证明自己,证明自己离开了那个四九城、失去了所有的光环依然会过得很好,但是,你太偏执了。你知道吗?再多的金钱、地位和权势,也无法掩盖你已经扭曲的心灵。”
第009章 冬至
周梓宁十六岁的时候认识了沈泽棠。
是一个少女最烂漫的年纪,在那条安静寂寥的小巷里。很多年以后,她同样在那条路上陪他走完他最后的海军的生涯。
那是零九年的冬至。沈泽棠参加亚丁湾国际护航行动后顺利返航,因为表现出色,被破格擢升。升任没有多久,他又考上了海军指挥学院,准备去南京进修。
沈泽棠他爸沈淮年是正经的海军行伍出身,他从小,就是把两个儿子当接班人培养的。可是大儿子就考时趁他不备填了所陆军学校,拍拍屁股就溜了个没影,还留了张纸条说他们家三代都是海上漂的,他实在是腻歪了,可把他爸气得那个狠。
他爸和他大伯家从小就是较着劲的,大儿子走了,木已成舟,没法了,他只能把所有的期待都放到小儿子身上去。
小儿子也一直都是他的骄傲,打小就是个让人省心的孩子,品学兼优、循规蹈矩,连打架斗殴几乎都不怎么传。
小儿子也没有辜负他的期待,参加完某某巡演又顺利护航成功,会议上被当众表彰,到了年末,一家人等着他从北海风风光光地回来。
沈淮年老怀安慰,这日晚上和老战友刘正军在院子里的那棵苍松下对弈,话里行间少不了得意,说得兴起,远在青岛的的褚卫平火急火燎地来了电话。
褚卫平是沈淮年年轻时的部下,后来几经调任,去了渤海以南的湾区护卫,他性子直,不会说话,平日得罪不少人,常常轮到那种又苦又累吃力不讨好的外巡活动,直到两年前立了特等功才调回青岛基地。
过年时,褚卫平一得空就拎了瓶茅台酒来看自己的老首长。
彼时,沈泽棠刚刚晋升为上尉,开了门,英姿飒爽地站在门口,见了他就是一个标准的军礼。这一照面,褚卫平差点没认出来,沈淮年在屋子里催促了,才拍着这小子的肩膀一道儿进去:“长大了,是个帅小伙了。什么时候从的军啊?”
沈泽棠很有礼貌,他问什么,他答什么,模样也生得好,特别精神,穿上这一身制服天天去天/安/门仪仗排演都没问题,褚卫平越看越喜欢。
一说之下,才知道他现在居然还是自己下辖的兵。
从那以后,他就对这个小伙子多关注些。
沈泽棠也确实出色,别看着斯斯文文的,骨子里很有冲劲,一路过关斩将过来,当初和他一块儿入伍那些人有不少还是少尉,他已经是上尉了。
他又是个向来省心的,从来不惹祸,褚卫平能这么急急忙忙致电过来,那肯定是出了了不得的大事了。
沈淮年放下棋盘,快步进屋,心情复杂地接起那个电话,一通电话还没说话,他一张脸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
走得急,屋门还大敞着,刘正军手持白子,心有游移地观察着棋盘上的动向,屋里忽然传来了一声震天巨响。
“哐当”一声,也不知是打碎了什么东西。
他被惊醒,探头往屋里望。这时菲佣阿姨急急忙忙跑出来,央求道:“出大事儿了,您快进去看看吧!”
他也知道褚卫平的身份,心里想,这一通电话,必然和沈泽棠有关系。这是老沈的家务事,他一个外人不好插手,屋里的动静却越来越大,逼得他只好进了屋。
被砸碎的是一个青瓷花瓶,很有些年岁了,眼下在地上四分五裂,溅地满客厅都是。
他绕着碎片走到中厅,抬眼就看见沈淮年按着话筒,满脸怒红,手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