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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生喏喏应了,不敢多动。紫颜在案边拿起几张笺纸看了,长生叹道:“他比巡街的还忙,全是鸡毛蒜皮的事。”紫颜翻动下面的笺纸,眸光闪动。
长生道:“少爷,你既说他昨夜和你在一起,为何要来这里?”
“看他近日去了什么地方,遇上什么人。”
“你是说,他惹了仇家?”
紫颜目光停留,长生凑过来,见是一份玉观楼的进出记录。想是先前在玉观楼碰上萤火,不消说,他定是不时在那处查探消息。
“普通的仇家怎能寻的到他?”
长生看见紫颜眼里的笑意,忽然明了。这一切与易容师有关,可能针对萤火,可能意在紫颜。他手心发凉,沉声请命道:“我这就去玉观楼打听消息。”
〃不必。”紫颜从怀里取出一封烫金的帖子,长生嗅到清香扑面荡来。“照浪请我叙旧,正好算算前面的旧账。”
羿山是城中唯一的大山,依山而建的百丈朱栏回廊最为知名。在回廊蜿蜒的中段有座醉醒楼,华堂绮户,雕窗画屏,上可饱览山川秀色,下可俯瞰半城风光。每间屋子无不提前数日被贵胄豪富抢订一空,动辄花费千金,是名副其实的销金窟。
此刻紫颜正伏在窗边纵目眺望,一管管翠竹如碧玉清莹,风过婆娑,清浪一波一波跌宕翻涌,撩动尘间心事。
“这间屋属我名下之物,你得闲可以过来,不会有人阻你。”照浪渊渟岳峙的站在水晶桌边,穿了绛红五彩罗衣,威武下别有风姿。天气闷热的紧,他从袖中取出一条红绡汗巾,拭了拭额头,信步向紫颜走来。
紫颜一身金织衣饰,无所用心的伸手在冰裂纹格棂的风窗下接着斑驳阳光,自顾自凝视手掌,并不理会照浪的殷勤。
“西蛮某国进贡的谷酒,听说要这样喝——”照浪顺手从桌上拿起一只碧绿的竹筒,拔了塞子在手心倒了浅浅一口,当紫颜面畷饮,“主人亲自饮了,再敬客人喝过一口,才算宾主尽欢。”
说完,不由分说的将竹筒递到紫颜嘴边。紫颜斜睨一眼,像是看透了他心思,笑道:“你玉观楼的好手呢,怎不带来作陪?上回从姽婳那处支了迷香,没用完的,还可以再点上。”
照浪毫无愧色的笑道:“说道姽婳,你闻见她为我配的香了么?”
紫颜指了指鼻子,“伤风。”
照浪哈哈大笑,与他斗嘴比别人来的有趣。想起一事,道:“这回我有事找你。太后的病好些了,神智略略清明,得知今趟易容师齐聚京城之事,听你尚活着,很是欣慰。”
紫颜的手从窗外缩回,像是禁不住长晒,连窗子亦掩上一半。他接过竹筒,不管照浪有无松手,径自喝了,方道:“她躺了好几个月了吧?”
“是,缠绵病榻,气色差了很多。我问太后想不想见你,她说。。。。。”照浪见他清俊的面容忽现凌厉,不禁一顿,“太后说易容斗法甚是新奇,不若等你们争奇斗艳分出输赢,再见你不迟。言下之意,你即便输给了谁,她还是要见的。”
紫颜冷笑道:“我非伶人戏子,不曾卖命给她。几时不曾做他们的臣子,天下之大,哪里都去得。她想见我就见?由不得她做主。”
照浪难得顺了他道:“不错,你总有法子换了脸面,任他皇亲国戚也寻不到,只是,你不觉得蹊跷么?”端详紫颜,欲从眉梢眼角猜测他真实的心意,“易容师说到底到底和医师差别无几,三教九流而已,惹的天家频频垂顾,你竟不好奇这背后的缘由?”
紫颜莞尔一笑,看了他道:“城主既是太后心腹,个中缘由,只管开口相询便是。”
照浪深深看他一眼,慢条斯理的道:“江山大局上的一枚棋子,又怎知弈者所想?”
“城主自谦。倒是这个。。。。”紫颜将熏了香的帖子往案上一丢,“城主染了脂粉气,真不是件好事。”
照浪闲闲的高翘了双腿,笑道:“莫非我送把带血的大刀过来,才符合杀人如麻的霸主身份?你既爱香,我也沾了这脾气,蘼香铺。。。。。是个好地方。”
紫颜凝视他神情萧索的面容,久处江湖的涙气渐渐消退,困在玉观楼里的照浪犹如落魄的浪荡王孙,失却了初遇时势如狮虎的霸气。熙王爷用他时,他征伐各地视人命如草芥,狠的潇洒自在。如今为太后奔波,手下能人异士一齐赋闲无事,尽成了混迹市井的酒肉之徒。若这是朝廷一石二鸟之计,恐怕太后的病好了,照浪也就称为一枚弃子。
鸟尽弓藏,有末路英雄的意味。紫颜不禁怜惜起照浪来了。
“你想好今后如何了么?”
照浪的脸色竟有几分难看,叹道:“有你做对手,比朋友可靠的多。”紫颜心如雪镜,熙王爷去后,照浪作为一个知道太多的人,能保命已是不易。
忽然没了苦苦相逼的意兴,紫颜淡然道:“你放心,太后如有传唤,我必去便是。”
照浪微笑,眉宇间又有豪气激荡,放下竹筒走到门边,道:“想不想登山畅游?沿这百丈回廊向上,能见到不同寻常的京城。”
出醉醒楼拾阶而上,两人随长廊移步换景,时见花光衔影,曲径玲珑。照浪脚程快,屡屡于高处俯视回望,几次不见紫颜跟上,折返回去寻他,发觉他对了路径的怪石琼枝品鉴,不放过一丝佳庙景致。
几下里见出自个儿的俗气,照浪的心不由静下两分,陪了紫颜慢下来悠悠的荡着。
“衙门里的人前日来寻我府里管事,他受了冤不肯就擒,被逼远走高飞。”紫颜曼声在山路树影下说出萤火的故事,声音轻妙仿佛歌吟。
照浪快他一步,笑道:“你忍了很久,终于来和我商量。他今趟得罪的人不小,伤者中有大理寺的人,想是贪杯误事。”
紫颜颦眉,“他那晚和我一起,怎会酒后乱来?是有人易容成他的样貌。”
“哦?”照浪停步,饶有兴致的端详紫颜,“你以为是玉观楼的人所为?”
“我想知道的是,近期京城有没有别的案子,捕到的嫌犯另有证人说其当时在别处?”
照浪一怔,猜度他话中用意,凝思道:“你会这样想,无疑想确认是否有易容师出手。。。唔,如果京城别无此类疑案,这人当时冲你们而来,我会去官府查寻。”
紫颜颔首。这时两人走到一处开阔地,回望山下万户青瓦连城,飞檐绵绵,如巨翼的凤凰正待纵翅高翔。照浪精神一爽,指了远处的红砖金瓦道:“那是宫城。”
京城的上空有氤氲的烟气茫茫笼罩,整座城犹如虚幻的海市蜃楼。当置身事外远观,注视蝇营狗苟的苍生为生计奔波劳碌,为名利殚精竭虑,忽然会觉得山间拂面的清风最为自在。
照浪瞥了眼紫颜,想知道他的过去,明白这颗百变不动心怎生修炼的来。虽然世事洞明如紫颜,也有拘泥于心的纠葛,无法如清风洒脱来去。
紫颜眼中风起云涌,慢慢的道:“你既然带了刀,为我舞一场如何?”
照浪被他的话撩拨起豪情,蓦的抽出腰间的佩刀“呜咽”。如骤然打开了鬼门关,酷烈的杀气汹涌迎面,紫颜被朔朔刀风所迫,扶住了栏杆站定。
山间宁静被一刀打破。
风声悲戚如诉,如秋意袭人,愁起眉间。焚心锥骨的刀气恣意在山林间咆哮,千军万马般凛冽的踏过大地。刀风所及处萧瑟零落,仿佛杀气浸入了草木的根髓,望去一片枯败。紫颜屏息在廊柱后凝望,咫尺之外,就是照浪狂舞奔放的刀,砍过无数大好头颅。
青金色的光芒在林间跳跃,偶尔折到一片阳光,杀气刺目的暴涨,直射入人心里去。枝头的树叶在刀风的逼迫下,发出呜呜鸣响,此外再无任何生机。照浪的刀犹如抽走了山林活泼泼的魂魄,只余下冰冷的石头诉说荒寂。此时,方圆数丈内草木瑟瑟惊栗,飞禽虫豸远远地逃开了这个战场。
紫颜想,好一出戏。偌大舞台,仅得一个主角,让人再挪不开视线。可惜他认得其中的一刀,泥尘的走势宛如伤痕——九曲会昌十三刀的第二式,宣城杜鹃。过去太多鲜血淋漓滴到如今,映红了照浪的一双手。
和这个人永远都做不了朋友。紫颜冷眼旁观,微微感叹。
照浪收刀时万籁俱静,大地仿佛仍在喘息。他惮去浮尘,狮虎般的气魄又回来了,用炙热如旭日的双眼对了紫颜笑道:“你我一起登顶。”
紫颜摇了摇头,绣金的衫子象花伞绚丽的旋动,转身面向了下山的路。
“走到这一步,不想去峰顶看看?”照浪望了他如是说。
紫颜安然回首,笑道:“一座小山而已,纵然能看见宫城,离巅峰还远的很。”竟往山下去了。
照浪凝视紫颜的背影,飘然如逍遥游的彩凤,隐隐有些妒忌。
反观他自身,执着于眼前的胜负高低,为得到所谓江湖霸业沾沾自喜,其实不过是某些人游刃天下的一局棋。他不是真正操纵命运的翻云覆雨手,连要走的路也按部就班由人指定。
从心所欲,谈何容易!
如果,如果他能摆脱束缚,尝一尝纵横自在的滋味,如他在照浪城的呼风唤雨。照浪不禁心动,帝王业,这天下果然只有帝王业才是男人的梦想。他想到千姿此刻在北荒的征战。一旦功成,就是名垂千古的王图霸业,那时宣泄了的不只是野心,还有彻底掌控世界的畅快淋漓,如高高再上的神明。
照浪收起的刀猛然出鞘,一记刀光狠狠的击在栏杆上。刀痕迅速蔓延,裂缝咔卡的爬上一根立柱,继而回廊的一角如猝死般决然坍塌,尘泥四溅。漆瓦灰土匍匐在照浪脚下,他无表情的回望山顶。玉观楼只是途中的山谷,早早走完了。他要踏上更高 的山峰。
照浪疾步赶上紫颜,没走几步,对他轻松的提起话题道:“对了,我楼里来了几个不一样的易容师。”
“哦?”紫颜漫不经心,犹如春风过耳。
照浪神秘一笑,看着雕花啄鸟的粉漆回廊,慢悠悠道:“你信我的眼光,如今敢来的人颇有斤两,知道输给你会很丢脸。为了不再让你白跑,我稍把关看了看,想混吃骗喝的,一律打断腿赶出门。”
紫颜眼中清影湛明,道:“如此,不知有些什么人?”
“你听过翠羽阆院之名么?”
紫颜收了轻慢,点头道:“听说哪里地处海外仙岛,岛民容颜不老,据说专出易容师。”
“药师馆呢?”
“唔,易容只是副业,不过也有懂行的人。”
“还有锦心堂。”照浪目光炯炯,留意紫颜神色的变化。“紫先生不愧是国手,这些人如今都在我玉观楼。若连同行的面子也不给,有点说不过去。”
紫颜的神情难得凝重。多年前的十师会上,他曾推断出那些隐在暗处的易容师,即出自上诉门派。当时以十师之能,并未第一眼看破对方的易容术,这些人的实力不可小觑。
风云际会。如果没有照浪推波助澜,恐怕令这些人云集京城并非易事。
“既有这么多人才,城主不妨都请进宫去,太后有他们保命,百年后也会是少女模样,何必我去掺和?”紫颜笑眯眯的回答。
有时候,照浪真想一掌吧他的笑容按回去。
“玉观楼太冷清,我已允易容师开门治人,想收钱的就开高价,想积福的银钱全免,每人挂出名号展露才艺。今日午后有三位易容师现场施术,明日会再换三位,唔,其中某些本事,和你大不相同。”照浪恢复了冷峻,以鹰準阴鸷的目光斜睨紫颜,“你不来也好,他们若知道你来,有了胜负心,反而不好看了。”
说完,独自踏步向前,不再看紫颜一眼。
长生在玉垒堂前花厅焦躁踱步。
府中没了萤火,一桩桩琐碎细屑的事涌到他眼前,四只手也忙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