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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气的大单于对面前这位犹如神祗降世的辉然战士,竭尽全力才掩饰住讶然的神色。
“屈射的均成将来定是戎翟的心腹大患。”伊次厥此生对均成只有过一句评价,却让人辗转透给了均成。
均成对大将郅支道:“伊次厥对屈射本有戒心,听这种话,更知道他视我们为眼中钉。此番我们决不可轻举妄动。我对你说这个,希望大家不要看见眼前一点便宜,便孤军深入,腹背受敌。”
郅支对均成十分敬慕,点头称是。整个秋季的混战,均成一部拖拉在后方,极少出击。伊次厥深以为患,无论如何出言挑衅,均成始终不为眼前小利所动,任伊次厥与中原精锐冲突。
伊次厥称霸草原十九年,自有他极凶悍的道理,均成对他也颇多赞誉。然而整个秋季,伊次厥损兵折将,寸土未得,均成最后也不禁讶异,询问戎翟的贵族,才知道中原此时领军的将领都是贵胄,一人二十三岁,是洪州亲王世子,洪失昼;另一人二十二岁,已是亲王,名叫颜湛。这两人虽然年轻,却领兵已达五年之久。
想来是和自己差不多的年纪,却已名动天下——均成第一次有种跃跃欲试的求战冲动。他当即与郅支定计,准备绕过山脉,偷袭颜湛和洪失昼的大帐。郅支见他改了主意,自然十分意外。他虽对均成一贯言听计从,仍忍不住问了句为什么。
均成便是一愣,笑道:“想较量。”
“好啊。”郅支好战,无奈憋了一秋,此刻闻言大喜,连忙传命备战。次日均成亲领轻骑两万,在日出时向东南方的群山行去。一天之后,还尚未攀山,却被郅支从后赶来。
郅支一夜未睡,看来憔悴不堪。马到均成面前时,悲鸣一声,颓然倒地。郅支跳在一边,颤着被冷风吹得铁青的嘴唇,道:“大王病危,急召左谷蠡王回国!”
※※※
均成跨入阙悲王帐时,屈射王身边只有夺琦静候。阙悲气色并不难看,双目仍然烁烁有神。夺琦拥抱均成,在他耳边轻声道:“是回光反照。”
均成点了点头,上前让阙悲握住自己的手。
“我儿!”阙悲叹道,“竟能再见,天神眷顾。”
均成埋首在他双手之中,亲吻他的掌心。
“我与夺琦商议已定,”阙悲看了看夺琦,道,“夺琦决定放弃屈射王位。”
“什么?”均成愕然抬起头来。
阙悲抚摸着他的长发,喃喃微笑道:“明天,明天……你就是屈射王啦。”
“可是……”均成茫然环顾阙悲和夺琦,心中莫名惊恐,“为什么?”他几乎是大吼着问夺琦。
夺琦坐在他对面,慢慢道:“伊次厥久战中原不下,若知难而退,将眼光放在草原上,迟早会对屈射发难。”
“那又如何?”
“这样的局面,我撑不住。屈射之主,应该是你这样的狠角色。”
“你做大王,我替你撑这个局面,有何不可?”
夺琦摇了摇头,“无论王位是谁的,屈射最后都会落在你手中。”
均成惊了一惊,默然看着夺琦。
夺琦在均成耳边低声微笑道:“我也许是个懦夫,但我不想为朋友所杀。”
连阙悲的喘息声也渐渐静了下来,均成第一次觉得无地自容的难堪。
“你去吧,”阙悲对夺琦道,“我有几句话对均成说。”
“是。父王。”夺琦最后拥抱阙悲,阙悲拍拍他的背心,都知道此刻是诀别。
夺琦站起身来,撸了撸均成的头发,笑道:“兄弟。”他抽回手,又肃穆地低头,“王。”
阙悲目送夺琦出帐,才慢慢对均成道:“你不爱闼穆阿黛么?”
均成在他透彻的目光下不敢说谎,只是抿起了嘴。
“闼穆阿黛爱着你啊。”阙悲叹道,“她在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就爱着你。无论你是奴隶,还是远征的大将,无论你是歌手,还是屈射王,无论你是小丑,还是太阳神,她都爱你。有一天你一无所有,她仍会跟随着你。”
均成紧握着拳头,沉默许久,才抬起眼睛。
“王。”均成道。
阙悲微笑,却无声。
“王?”均成看着阙悲的脸色逐渐灰白,捧着自己的脸低沉地啜泣起来。
※※※
中原上元初年,伊次厥与中原朝廷议和。上元帝登基伊始,欲彰国威。诚邀之下,大单于伊次厥决定赴离都朝觐中原天子。塞外草原诸国,以戎翟为首,又以戎翟和屈射为最大的两国。伊次厥无论出于什么目的,都要携均成同往。均成随大单于第一次渡过努西阿渡口,遥望雁门,长风烟尘中,城头红色的旌旗飘飞不息。
“颜湛还在雁门?”
戎翟的骨都侯道:“是。我们却不入关。”
“那是见不到了。”均成有些遗憾。
伊次厥一行先入凉州,自离水登舟东行,两岸山峦叠嶂,高城如云,江面涛浪飞卷,千帆竞发,道不尽的雍容清丽,繁华沧桑。一望无垠的草原此时恍若隔世,均成手扶船舷,被着穿梭不息的盛景压得透不过气来。到达离都那日,千斤过龙门在前缓缓开启,九道飞虹跃然眼帘,夏日蓝江与黑压压的城池扑面而来,一片阳光般的宫阙犹如天帝的神殿,仿佛白云的九层石阶,将他轻轻托举,高飞直上天际。在离都的十五天,均成流连在无穷的惊骇和激动中,当登上燃春桥顶,一个人静静放眼滔滔江水,均成才发现心中如此饥渴,想凌空攫取什么,又不知道如何才能到手。
一人闲步向北,本该喧哗的都市,突然悄寂,一根冲天的旗杆,立在一片绿色琉璃瓦的府邸门前,红色的旗纛因而更加触目。大门上匾额里的字,均成只认得一个,想开口询问,却没有传译在侧。门前的卫士见他体貌宏伟,心中惊异却仍十分沉得住气,竟无人搭理他。他在大门前逡巡半晌,却听有人在背后用匈奴语叫道:“屈射王?”
均成认得那素衣的青年,刚到离都时,他也是六个传译官之一,后因染恙,便不再当差。中原名字都拗口,均成已不记得了。
“我认得你。”均成道,“你是谢什么……”
“谢伦零。”那青年的笑容清秀,单薄到让人担心的程度,“屈射王在此做什么?”
均成抬手指着匾额,“这是什么王?”
“啊,这是颜王湛的府邸。”谢伦零向着走过来的颜府卫士摆了摆手,又问道,“屈射王在塞外没有和颜王打过照面么?”
均成憾然,“没有。”
谢伦零笑道:“主人不在家,不方便拜访。不过,屈射王要是想喝上一杯,我倒可以做东。”
“中原的酒不好。”均成大笑,“水一样。”
谢伦零抚掌道:“屈射王爱烈酒就极妙了,我想到了个好去处。”
他们在燃春桥下雇船,经受命、奉天、承运、双秋四桥,直抵飘夏桥暑楼。正值夏末,暑楼人满为患,三层飞楼,充斥着低低的嘈杂人声。谢伦零领着均成上楼,人群自然地分出一条通路,纷纷向着谢伦零点头。暑楼的掌柜迎出来,笑着和谢伦零飞速地低语。掌柜的神情极是恭敬,均成即便对中原人情再不熟悉,也能觉得谢伦零在京的权势很不一般。两人跟随掌柜穿过坐满了人雅座,蹬着狭窄的木梯上了阁楼。掌柜支开窗,均成一眼向外望去,只见水雾浸透的蓝天,凉风顿时撞入胸怀。
“这是离都最高的地方了。”谢伦零在窗边盘膝而坐。
一时掌柜送酒上来,拍开封泥,醇香四溢。此酒入口温和,醇厚无比,并不觉其烈。均成一笑,酒入干喉,却立时将心脏炸得生痛欲裂。
“好酒!”均成大喜。
谢伦零不但口才出众,谈吐风趣,连酒量也是极佳,一点也不逊于均成。几杯之后,两人便袒腹相谈,说的都是中原风土人情。均成只觉与谢伦零投契不已,饮至入夜,才大醉而回。谢伦零与其相互搀扶,醉醺醺踉跄上了船,回到谢伦零在燃春桥附近的住所。那是一座破烂屋子,门前却有一副对联。均成看了看笑道:“什么风雨雷电的?”
“你识得汉字?”
“一路上有汉人教了些。”
谢伦零侧头微笑,似有领悟,出神了一会儿,便用汉话念道:“感风伯真情,危楼层层生瑞霭;蒙雨师错爱,陋室处处沐甘霖——通天气象。”
“什么意思?”
谢伦零大笑,“破屋子冬不能避风,夏不能遮雨,”他领着均成上了阁楼,仰面倒在地上,从屋顶破瓦的缝隙里,能看到满天星辰,“晚上夜观天象,大乐。”
均成并不是很明白,但看到谢伦零潇洒豪放,也觉十分畅快。
次日均成禀明伊次厥,与谢伦零结伴顺寒江南下,游历神州,直到少湖寒州才止。返程途中,均成先前目中的雀跃已变成了深沉寒潭。谢伦零在船舱中自斟自饮,目光却不离均成片刻,因而在均成回头望向他的时候,吓了一跳。
“谢伦零,跟我回草原去!”
谢伦零被酒呛得咳嗽不止,瞪着眼道:“你说什么?”
“把中原的大好江山说给我的臣民听,把中原的汉字教给我的儿子们认识,把中原的兵书讲解给我的大将……”
谢伦零拦住均成道:“屈射王!你想做什么?”
谢伦零的笑容深刻异常,已不是平时飞扬潇洒的青年可比,均成坦然答道:“不错,我喜欢这中原的江山,迟早有一天,中原就会象屈射一样落在我手里,迟早有一天,中原就会象戎翟一样落在我手里,迟早有一天,中原就会象草原一样落在我手里!”
草原第一歌手的金色嗓子,飞快地吟唱出他苍鹰般高远的志愿。谢伦零支着下巴,讶然倾听。
“怎么样?”
谢伦零想了想,慢慢道:“我有病,草原对我来说太冷了些。”
均成一笑。
“如果,”谢伦零望着江水,“你能保证我活到四十岁,我就跟你去。”
“你现在多大?”
“二十。”
均成摇了摇头,“二十年,征战,疾病……你这样的人,恐怕从马上摔下来也会死。”
谢伦零吃的一笑。
“不过,就算你不答应,我一样可以将你绑回去。”
谢伦零放声大笑,咳了几声,“那么,唱首歌吧!替我唱首歌,我就去。”
“好!”均成袒露左臂,跃至船头,放声歌唱:“天神的儿子,生在什么地方?四个金色大海环绕的土地,穿流着滔滔流淌的清泉,铺满了鲜花和沉香,芳草和牛羊。清泉东面的河岸上,放牧着百万白云般的骆驼,清泉西面的河岸上,放牧着千万火焰般的骏马。
“天神的儿子,长得什么模样?在他的头顶上,闪烁着三道迷人的虹光;从他的背后观望,放射着太阳的光芒;从他的胸前观望,散发着月亮的光芒;在他洒出的辉光下,妇人可以穿针引线;在他散发的光辉下,牧人可以牧放群马。
“天神的儿子,休憩在什么地方?水晶宫的宫顶,直插九霄云上,与白云相抱;水晶宫的城脚,覆盖无边大地,与大海相望;在水晶宫的里面,亲近的英雄,肩擦着肩,肘碰着肘;百万人共唱赞歌,衣襟飘舞。
“天神的儿子在歌声中渡过了九十九年,在舞蹈中欢庆了九十九年,耳中从没有听到人们的哭声,眼睛从来没有看到人们的死亡……”
均成的歌声意外地渐渐息止,初秋金色的阳光在寒江水面上粼粼悦目,千帆停驻,只为了这广阔无垠的天籁传声。
谢伦零走至均成身边,问道:“天神的儿子,最后怎么样了?”
“战死了。”均成笑道。
※※※
中原上元六年,伊次厥撕毁和约,趁中原没有防备,轻易渡过努西阿河,先下出云,直奔雁门。均成出人意料地领屈射半数精骑,携夺琦同行,相助伊次厥侵犯中原。均成行军中对夺琦道:“不为别的,只为再见中原。”
“你着了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