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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样?”李师问。
陆过皱眉道:“银两已有了。”
“十五万两?”
“正是。”
李师也咂舌道:“我糊涂了。这买马一事与盐政何干?十五万两说给就给,一点也没含糊么?”
陆过摇头道:“我也不明白,只怕问了六爷才知道。”他命参事带着徐累的银票,去钱庄调齐银两,明日起向牧民支付征马银,自己便和李师出城前往白羊牧苑。行到途中,忽见西边飞尘冲天,黑压压的马群顷刻到了眼前。陆过和李师驻马一边相让,三千多匹马潮水般奔腾,年轻牧民往来奔驰,清亮的吆喝从荡人心魄的马蹄声中透出来,手中的鞭子打着转在空中噼啪脆响。一个彪悍青年转脸望着陆过,石雕般英俊坚韧的脸上突然绽开大笑,向他们挥手,“哎——”
“哎——”李师也兴高采烈地摆动胳膊。
远处一个圆脸的少年更是发疯似地在漫天尘土中挥手欢笑。
“认识?”陆过问。
“呵呵,怎么不认识?那孩子是我兄弟乐子儿。”
“另一个呢?”陆过觉得自己好像不喜欢那个英俊青年,懒洋洋地问了一句。
李师笑道:“那是陶铮,过两天他便和怒儿成亲了。”
“是、是吗?”陆过被灰尘呛得咳了一声。
李师仔细地打量他的脸,“你怎么了,嘴唇也是白的。”
陆过笑道:“我的伤口痛。”
“少来吧你!都好了一个月了。”李师也笑了。
八月二十二,李家的大小姐怒姑娘出阁的好日子。草原上的亲朋好友聚在陶铮簇新的雪白帐篷前,在夕阳下高唱赞歌,新娘从西骑马徜徉而来,犹如晚霞拂地。陶铮揭盖头的双手不住颤抖着,惹得众人一阵大笑。李怒绯红脸庞上漆黑的眼睛慢慢抬起来的那瞬,陆过就知道,今天必定要醉了。烈酒烧喉,心痛欲裂,让他不知何时离开了热闹的人群,伸开四肢仰面躺在地上,芳草带着天空无垠的气息,让他倍感孤单。
“在这儿干什么呢?”李师手里提着酒壶坐在他身边,凝望银河。
陆过道:“不成了,我已闻不得酒气了。”
“南蛮子!”李师笑了起来。
远处仍是歌声不断,李师仰头又干一杯。“我说陆过,”他道,“明儿我们就回京了,你可有什么要紧事还没办成的么?”
陆过想了想,摇头道:“没有,白羊的事都办完了,不必再留。”
“听你口气巴不得早些走似的。”李师略有不豫之色。
“我是南蛮子,”陆过道,“你知道的。”
李师呵呵地在笑,只是自那之后,再也没有嘲笑他是南方人,以至陆过觉得回程的一路上竟有些心虚和无趣。
九月初九,重阳。皇帝侍奉太后登城北玉指山礼佛,朝中府寺部院大员均都随行。陆过才回京,以为今日得闲歇假,却不料一早收着了辟邪的贴子,忙驱马至飘夏桥赴约。伙计殷勤地接了缰绳去拴马,陆过抬头,辟邪已在暑楼顶层的窗口看着他微笑。
“好马!”辟邪一见他便赞道。
李师也在座等着,道:“那是我妹妹的马,陆过原来的那匹又老又丑,不像话,我妹妹受了他的恩惠,便送他骏马还情。”
“陆兄此行顺利,差办得极好,皇上都甚是嘉许,陆兄一战成名,今后飞黄腾达,可喜可贺。”
“公公取笑在下了。”陆过道。
辟邪举杯道:“重阳登飘夏,青云瞰京华。说的就是陆兄今日的得意,且干了这杯。”
三人入席,陆过道:“有几件事,在回明兵部之前,想先请教公公。”
“哦?”辟邪用帕子捂着嘴嗽了一声,笑道,“不敢当,陆兄的见解总是高明的,我在此领教。”
陆过从怀中取了个折子给辟邪道:“公公请看。”
辟邪飞快地读完,微笑道:“茶马制?”
“正是。”陆过指着李师道,“还是多亏了他。她妹妹李怒成亲那天,白二哥也来道贺,他驮的都是中原多峰一带的粗茶,一问之下才知道西北诸国素喜中原茶,每七十斤便可换得一匹中马。我想,匈奴之战迫在眉睫,国家财赋大半尽于用兵;中原国库空虚,但茶还是要多少有多少,如与西蕃易马,这大半年内又是万匹良驹入苑,岂不是好事?”
辟邪点头道:“甚好!这个折子我留着。陆兄再另拟一个,呈给兵部翁大人。”
“是。”
辟邪将折子揣到怀里,另拿了本册子出来,递给李师,“我最近忙,你留在京中,好好练练这上面的内家心法,到时我还等你大放异彩呢。”
李师当着陆过的面翻了翻,陆过只见上面图多字少,却笔笔清冽无情,心中一动,再见李师翻到最后,却显那笔力不足,气势散漫。辟邪猛嗽了一阵,小顺子端水过来伺候。
李师道:“这便是你的字了,怎么越写越差?”
辟邪笑道:“呦,对不住。”
小顺子趁辟邪忙着喘气,怒道:“你真是个不识好歹的,师傅卧病之际还连夜为你赶出这本书来,你还嫌这个嫌那个。你却不知师傅咳到最后,连笔也拿不住了么?”
“你罗嗦什么?”辟邪有点恼怒了,呵斥了小顺子一句。
李师道:“生病就要躺着,他自己不知保重,要谁来可怜他?”
小顺子已气白了脸,辟邪也不理他们,陆过忙岔开话道:“这是白羊州盐政徐累致公公的信件。在下还有一事不明,征马是朝廷的事,银子为何要盐政私产里捐出来?”
辟邪笑道:“将军有所不知,白羊地方上,盐政历来是最肥的差。课税到了他手里,先不忙着解上京,拿这些银子放利,一年里少说也有近十万的入项。白羊州内五家钱庄,七家当铺,都是徐累用皇上的银子开起来的。眼见他富得脑满肠肥,这征马银,不找他要找谁要?”
陆过讶然道:“这种贪官,为何不禀明皇上,索拿治罪?”
辟邪道:“他年年解到库里的银子分文不少,就是了。再者,国库里的银子再多,不过是白放在那里生霉落灰,有什么益处?倒不如让这些敛财贪官拿去经营,有用时皇上再要回来。万岁爷是个明眼的君主,现在大敌当前,没空和他们计较,等过些年这些个贪官污吏难免抄家灭门的下场,届时银子连本带利都回来了,不知是多少收益呢!”
“啊?”陆过震惊之下啼笑皆非,道,“我明白了。”
“这也是权宜之计,照万岁爷的脾气早就要你带兵抄了徐累的家,还颁旨嘉奖他拿银子出来体恤朝廷?可当官的,哪个没做过亏心事?现今这个局面,一举杀伐之旗,逼急了大臣,朝中大乱,还说什么北伐匈奴?”
“是。”
辟邪将信递给小顺子,“拆开看看。”
信封中别无他物,只有一张两万两的银票落在桌上,辟邪哧地一笑,“敢情十五万两还没有动其根本。”他拈起银票,送到陆过眼前。
“这是做什么?”陆过惊道。
“你还欠着白羊百姓十五万两白银,皇上可没有旨意要朝廷替你还这个人情啊?”
陆过惭道:“公公知道了?”
“万岁爷看了你的密折,也体谅你的苦衷。不用这种手段,他们怎么会献马出来。”
李师正埋头看书,这时嗯了一声,突然道:“陆过,你说仗打完了朝廷会还债,原来是骗人的?”
辟邪冷笑道:“骗你们?区区十五万两银子,就算朝廷没有,不见得难得倒我了。”
“公公!”陆过道。
辟邪摆了摆手,“这件事没什么大不了,我会替陆兄撑着。明日且等着乾清宫叫罢,万岁爷还有些话要问你呢。”
陆过有他这句话便放了心,次日等到皇帝召见,翁直也在场。皇帝说了些嘉许的话,问道:“别的都好,只擅自调兵这一件,还是要问你。”
“是,臣调兵之前未得兵部准许。八月中,白羊牧户缴马入苑,一时马有上万,远近却无重兵驻守。臣恐匈奴骚扰打劫,擅自调了白羊州一千官兵守护白羊牧苑。臣擅作主张,罪该万死,皇上降罪。”
“卿何罪之有?”皇帝笑道,“翁卿才刚还赞你道当机立断,有大将风度,再者事后即时通报兵部,并无不妥。这里要问你的是,匈奴大军现正在贺里伦,你说的,又是哪路的人?”
“这些是匈奴的散兵游勇,白羊之北大约共有六股百人部族,每月里总有上百匹马为他们所掠,甚是扰民。”
皇帝道:“翁卿今日的折子要议‘茶马制’,朕觉得很好。与西蕃诸国开市易马,难保小股匈奴不南下骚扰。朕要遣兵马维护茶市,输送马匹,多少人马为宜?”
陆过见翁直老实不客气地将自己的“茶马制”占作己有,虽有些不高兴,但知道为将之道,决不可与上司争功,故神色不变道:“如今匈奴不成气候,三千骑兵足矣。”
翁直道:“甚妥。”
皇帝点头,“那么,此事翁卿即刻着人去办,调动三千骑兵出白羊扫荡小股匈奴,户部须在十月中征齐课茶,供兵部调用,不得有误。”
翁直道:“皇上,这三千人马,由谁领兵好?臣举荐陆过。”他这是在还陆过的情,不料皇帝摇了摇头,吉祥会意,从奏案上拿了个名册给翁直。
皇帝道:“前一阵子看你兵部的考绩,朕圈了这些人,里面也有陆过,你发兵部的文书,将这些将官在正月过后调入京城候旨。”
翁直接过名册发了会儿呆。皇帝又接着道:“再有,你命各道各府参将,举荐标下得力的将士,两者对照,有未列在朕名册上的,禀于朕知。”
“是。”翁直被皇帝几道口喻搞得应接不暇,跪安后问陆过道:“你看万岁爷是什么意思?”
“下官愚昧,焉知圣上心意?大人想要知道的确切,倒不如问问内书房的辟邪了。”
“说的不错。”翁直点头,找了小太监打听。
那小太监却笑道:“大人,真是不巧,奴婢六师叔昨儿晚上就病倒了,奴婢才刚奉万岁爷旨意去问,说是要歇好一阵呐。”
陆过才知道辟邪在飘夏楼所说的“忙”是什么意思。出得宫来,牵了马缓行,摸着马颈光滑如丝的鬃毛,心里有些感激辟邪为皇帝拟定的那个名单——他实在不愿再回到那片夕阳如画的草原上去。虽然此时相伴自己左右的,是李怒出嫁时的座马,但自己总在拼命遗忘那艳夺明霞,美目飘飞的一刻。
——白羊的草原,他怕了。
第十八章 宋别
庆熹十二年九月二十九日,大理谍报飞传至京。
千里飞鸽带来的只有两个字:“事定。”
宋别的笔迹没有半分仓猝或骄狂,清淡得不象在总结一场血腥杀戮。
九月二十六日,段乘的府中上上下下近千口人,被深夜涌入的五百名段秉的精兵杀得一个不留。段秉闻讯大惊,尽管双目因残毒未消尚不能视物,仍摸索着前来兄长府中磕头谢罪。段秉标下带头政变的大将马叙大哭三声,只道:“不料陷主公于不义,以死相谢。”便拔剑自刎于段秉脚下。段秉抚尸恸哭半晌,乃枭其首于段乘灵前。待段秉清晨进宫向大理皇帝领罪时,却有一乘绿缎大轿抢先停在了皇宫门前。苗贺龄捧着中原庆熹皇帝的和亲国书低头从帘后行出,正好迎上段秉的目光,传言中被皇长子段乘毒眇的双目此刻辉然映着旭日,意气风发地光彩夺目。
苗贺龄因此在当日的奏章中写道:“段秉其人锋芒已露,志不在小,今窃得大理皇位,臣恐其得陇望蜀,不甘人下,将成中原隐患。”
而当十天后他的奏折到京时,皇帝却刻意忽略了这句话,合拢了折子,对吉祥道:“去杨太妃宫里。”
銮驾在寿宁宫门前刚停稳,就听拐角后面急促的脚步声,吉祥望了一眼,笑道:“公主娘娘,这是着什么急?”
景优公主额上都是细细的汗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