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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自傲在“仁和堂”学徒十二年,那日子可真不是白过的。苦读各类医家经典那是每日必做的功课,什么阴阳五行四诊八纲,本草方剂药性脉诀,早已烂熟于胸。来了病人,虽然多是师傅经手诊治,但毕竟长年累月耳濡目染也积累不少经验。现在虽是头一次临证实诊,也是镇定自若底气十足。及至望闻问切四诊一毕,更是胸有成竹。
病症诊断明白,不由倒十分奇怪:这老爷子明明是典型的太阳中风,那许多的庸医诊断不出倒也罢了,怎么连师傅他老人家也不行了?难道是我诊断有误?
当下再次认真诊过,越发认定是太阳中风,大青龙汤的主证。只是,症状似已减轻不少。沉吟片刻,便问柴司令:
“家师日前所开药方还在不在?”
“在,在。”
林自傲一看,见师傅开的也是大青龙汤,心下顿时一喜。难怪病人症状已经明显减轻,原来是师傅药先对症了呀!既然师傅也是这么看,那是更加不会错的了。当下便毫不犹豫提笔开方。
他不同于别的医生。那些人怕丢家业丢性命;他也不同于师傅,师傅毕竟为盛名所累。他既无家业又无盛名,心里毫无顾忌,望闻问切反倒平心静气。诊断一明便立刻处方下药,再无半点踌躇犹疑。
柴司令见他跟马先生开的一样处方,不免心下疑惑。但又看他诊断治疗十分自信,反倒不好直接发问,便拐弯抹角道:
“林先生这药方,不知可否请教一二?”
“此方乃仲景‘大青龙汤’,本由‘麻黄汤’加减而成。方以麻黄为君,桂枝生姜为臣,发散在表之风寒;石膏辛寒为佐,以除烦热;甘草大枣为使,和中以资汗源。君臣佐使诸药相配,共奏解表清里之功。“
“可是,令师开的也是一样处方,怎么却毫无功效呢?”
“怎么是毫无功效了?正因为师傅用了大青龙,目下令尊已属轻症。只是,大青龙汤倍用麻黄以解表发汗,关键是这‘倍用’二字。但要的却偏偏又是微汗。若汗多则会亡阳出现逆证。师傅见令尊年事已高,本方又属发汗峻剂,所以各药只取半量而用。人只道过犹不及,岂不知不及亦过……哎呀错了错了!”林自傲连连拍着脑瓜,“子不敢言父,徒不敢言师。我怎么背地里对恩师说长道短起来!”
方开了,药服了,柴司令却仍不肯放他走。
“不是柴某信不过你林先生,这些天实在是被那些庸医骗得怕了。连令师这奉阳第一名医,竟也突然不辞而别!万一林先生也给我来个第三十六计,柴某上吊都来不及!嗨,也算咱们兄弟有缘,林先生就住在这里陪兄弟几天如何?”
什么如何不如何!我不留下,由得了我么?哼!装的倒像个讲理的,流氓相露出来了不是?林自傲鼻子里冷冷哼一声。你就是放心叫我走,我还不放心我的病人,不放心我的医术呢!住这里那是再好不过,至少省得来来回回跑路费时间。于是就安安生生住下。
锦床暖被睡着,山珍海味吃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林自傲倒享了福。比起“仁和堂”住下房粗床淡饭自是不知好了多少倍。
五
林自傲住在鸿宾楼,除了关照那些傻丘八们如何侍候老爷子按时服药,不时观察一下病情药效之外,再没别的事情可做。闲得无聊,就跟柴司令没话找话地聊天唠嗑扯闲篇。三句话不离本行,聊得扯的,自然是医理医道。
“司马太史公有《史记》传世,想必柴司令定是时常精研的了?”
“精研不敢。浏览而已。”
“史有《扁鹊仓公列传》,称‘人之所病,疾病多;而医之所病,病道少。’这两句怎么解?“
柴司令《史记》自然是常常读的。但身在行伍,读史主要是为了总结前人征战得失,这篇医史却没读过。好在他读书人出身,古文底子好,几句话并不难解,便道:
“这是说,人所忧虑的,是疾病的种类多;而医者所忧虑的,却是治病的方法少。不知对不对?”
“不错。又讲病有六不治,骄恣不论于理,为第一不治。家师人称‘圣手神医’,对令尊的病,究竟是病道少呢,还是不治呀?”
柴司令不语,林自傲又道:
“说起来,令尊也并非什么了不起的大病,奉阳地方虽小,却也不乏名医。对这样小病,为何一个个不是自甘袖手,便是药不中疾呀?”
“这个……兄弟正不明白,林先生直言指教好了。”
“仲景先生有言:进不能爱人知人,退不能爱身知己,遇灾值祸,身居厄地,蒙蒙昧昧,蠢若游魂。趋世之士,驰竞浮华,不固根本,忘躯循物,危若冰谷……”
这小子在变着法儿骂我呢!柴司令听得勃然变色。想我堂堂将军,轮得着你一个毛头后生教训!正要发火,老太爷在病床忽然开口插言道:
“林先生教训得极是!你一生戎马,追逐世间浮名虚利,身入迷途尚不知返。到如今,又连累老父千里奔波,染病不愈……”
柴司令一怔,半天才意识到患病多日的父亲已能开口说话,不禁大喜过望:
“爹,你老人家……好些了?”
“哼!还不快快谢过林先生!”
柴老太爷服下林自傲第一剂药,便觉浑身微微见汗,头疼身疼顿时轻了许多。林自傲吩咐用扑粉轻轻扑去身上微汗,原方再服。第二天如法炮制,症状又轻许多。第三天更轻。第四天,一睁眼便开口要吃要喝。又过两天,下床溜达不用人搀了。
平平常常三剂药,竟然治好了满城名医不治之病!这不是神医么?
老太爷就是不吩咐,也是一定要重谢的。
柴司令把林自傲按在一张椅子上,恭恭敬敬一揖到地:
“林先生三剂药,救了我们父子两条命。大恩不言谢。跟我走吧林先生,柴某供养你一生一世!”
林自傲摇头,淡淡一笑:“柴司令心意,林自傲心领了。只可惜林某靠了奉阳这块水土养大,实在是热土难离呀!”
“其实,这话柴某本就不该讲的。”柴司令轻轻叹气,“眼下柴某自己尚且日暮途穷,又怎敢连累恩人?”
手一摆,两名随从抬上一只描金盘子,红绸子一掀,一盘子大洋亮闪闪摆在林自傲面前。
“柴某一点心意,先生千万不要见笑才好。”
林自傲沉吟片刻,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拈起四块银元。
柴司令一愣:“先生这是何意?”
“治病救人,实乃医家本分。劳而取酬,按理也是应该的。‘仁和堂’规矩,家师出诊一次收费三元。我呢,头一次出诊,本是不该收什么费的。但一文不取又怕你心里过意不去,因此就酌收一元。家师三元,我一元,共四元……”
柴司令一下涨红了脸:“先生圣手救我两条人命,这点心意都不许我表表,不是拿我柴某不当人了么!”
林自傲顾自把四块银元装进口袋,任柴司令再三苦求,闭了嘴一句话不说。
倒是柴老太爷毕竟多活几年,老于世故善解人意,在旁说道:
“先生一定不肯收下这区区薄酬,敢是另有话说?先生有什么话,尽管开口吩咐就是。”
果然是一矢中的。柴老太爷话一落音,林自傲张口便道:“‘仁和堂’!”
柴司令一愣:“‘仁和堂’?”
“仁和堂。”
“好,好!”柴司令哈哈一笑,“柴某这就璧还先生一座‘仁和堂’便是。”
“仁和堂”砸得痛快,修得更是利落。柴司令有钱有势,办事自然快当。几天工夫,店堂内外早已修缮一新。没了巡抚题匾,柴司令当仁不让,亲笔挥毫写了“仁和堂”三个大字,一为补过,二是谢恩。店门两旁的对联自然也是重新镌刻,只是内容换成了纪晓岚名句:“有钱难买命,无药可医贫”。是林自傲的意思。
里里外外都圆满了,柴司令又亲自登门,请来全城所有官宦名流和医药店堂同行,当众向林自傲赔礼谢恩,亲手将牌匾挂上店门。“仁和堂”死而复生,鼓乐鞭炮从清晨直响到午夜,轰动了整座奉阳城。
当夜,柴司令拿出平生积蓄,遣散残部,携父南逃而去。
柴司令这一逃,奉阳便成了真正的空城一座。后来解放军入城,未放一枪一弹便解放了奉阳。细说起来,柴司令固然功不可没,却也少不了林自傲一份功劳。
“仁和堂”招牌再亮,林自傲头一件事就是四处找寻师傅马生冰马先生下落。找半天师傅没一点消息,逃走的师兄余鲁倒自己回来了。
林自傲说:“师傅他老人家暂时还没消息,‘仁和堂’大小事务还请师兄出头主持。”
余鲁连连摇手:“师弟这是哪里话!‘仁和堂’失而复得,全赖师弟之力,愚兄又怎敢托大居功?”
“师兄差了。俗话说,父在从父,无父从兄。师傅不在,理当师兄主持大局。又扯什么功不功的,还不是瞎猫碰了只死老鼠?”
余鲁当即沉下脸来:“师弟莫非是要赶我走么?再提这话,我这做师兄的还真该另谋生路了!”
林自傲见师兄把话说到这份上,也就不好再推。反正是替师傅守住“仁和堂”这块金字招牌,他老人家一回来即可卸却这副担子。眼下谁主持不主持倒也无足轻重。于是,一边继续找寻师傅,一边就做了“仁和堂”临时掌柜。
林自傲一炮走红,一出山就成了奉阳左近有名的神医。
六
林自傲一夜之间成为名医,说起来倒实在是充满了偶然性。
假如,柴司令老爷子不病,马生冰马先生不跑,“仁和堂”牌子不砸,林自傲决无如此出人头地的机会。也许做一辈子弟子,替马先生抄方打下手,胡子白了也还是个“二先生”。就算混得好些,自己立牌子站门面,闯到头也不过混个二三流。说到什么名医,神医,医圣,梦里做去吧!
其实,林自傲进“仁和堂”学医,本身就完全出于偶然。别人学医都是因为喜爱,他却正好相反,是由于痛恨。
林自傲不是本地人,老家在北方。说北方也实在太笼统,是西北,东北,还是华北?不知道。就连他自己也糊里糊涂的说不清楚。反正在北方就是。
林自傲出生不久,相命的徐二先生就断他命硬,克父母。果然不幸言中。
林自傲六岁那年,母亲在给他生个小弟弟或小妹妹时,临产大出血。林自傲父亲在日本人开的煤窑上下井回不来,小林自傲又年幼没主张,遭了这等祸事,一切就全靠好心的乡邻张罗支撑。这时候一个江湖郎中正路过,就被请进来救人。那郎中大约也是没见过这阵势,一进门就吓呆了。呆半天,又偏偏不肯说自己无力回天,于是就信口开河出些歪点子。说是大凡妇人临产出血,人一离地准止血。看看人危险了,歪点子也成了正点子,众人七手八脚一齐动手,把林自傲母亲头发一扯就吊上了大梁。不料这一来更是完蛋!水往低处流,这血也往低处流,顺着大腿哗哗往下淌,很快就在地上积了一大滩。
眼看着人身上的血越来越少,好好一张脸成了金黄色,那太医的脸也吓成了金黄色。歪点子也再没半个可想,更顾不得什么酬金不酬金,趁着人乱,拔腿就溜了个不见影儿。
活生生一个母亲,硬是叫命硬的林自傲给克死了。
林自傲命硬。克了母亲不罢休,还要克父亲。
母亲死后不几天,日本人的煤窑塌了顶,一下砸死了三十四个下窑的中国人。林自傲父亲好歹捡条命,拖两条血淋淋的断腿爬回来时,也就剩了半口气。中国苦力的事,日本人自然是没工夫管的。于是就只好自家管。自家当然更是不好管。正经大夫请不起,就只好找个卖跌打伤药的来,几帖回春膏续命散一用,等不得第二天就送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