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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盈……你是我上清门中四海堂下记名弟子。这几年来,于你我却疏于教导。所幸近来得空,便著书一册,名为『仙路烟尘』,取烟尘仙路之意。『仙路』一书中,我写下这几年来求仙问道 的心得体悟,自此别后,你便须参照此书勤加修习。”
四海堂主说此话时,神色十分凝重:
“居盈啊,据吾观之,汝虽生于帝王之家,却颇有仙缘根骨。近几月来,吾又渐觉大道天成,所谓‘长生是道,不死为仙’——居盈,吾愿与汝共长生!”
“……”
听得少没正形的少年忽这般正经言语,那倾城公主泪眼渐明。当自己举袖掩面急拭去啼痕,居盈再看这身前颀立之人,便见他剑眉朗目,一双清亮的眼眸正看着自己,神光烁烁,正亮若天上星辰。忽然间,居盈所有的愁绪便一时散去,对着醒言用力地点了点头,侧身拢袖款款一福,也肃容答道:
“嗯!盈掬谨遵堂主教诲!”
“呼……”
“很好!”
见她这般回答,刚刚老气横秋、绷着面皮的“张大堂主”,忽然也如释重负,长长出了一口气。不过刚松了口气,也不知想到什么,他又赶紧板起面孔,老成地点了点头,严肃说道:
“这样就好。不过居盈你也须知,我这张醒言出品的无上大道,十分难得!既然你玉骨神清,再看了我这样混元大道,自不必像那些山中老真人一般皓首穷经,修炼动辄百载十年。这样,我与你约定三年之期;三年期满,不管如何,那日我还来洛阳寻你;若届时你修习无成——”
说到这儿,一本正经的张堂主迟疑了一下,挠了挠头,才道:
“到时不管你修习有成无成,我都会带你返回罗浮山千鸟崖,亲自指导!”
说到这里,醒言忽然再也绷不住面皮,霎时露出一脸灿烂的微笑!而那一直全神贯注侧耳倾听的女孩儿,正听得欣然会意,莞尔微笑,忽然听醒言不再说话,便抬起头,一对星眸恰迎上那两道灼热的目光——两下只对了一下,风华绝代的倾城公主便忽然满脸飞霞,一张俏靥恰似那景阳宫中盛开的粉红桃花,灼灼其华。只不过虽然满面红霞,她却仍然努力抬着头,记得回答一句:
“好的……”
说罢,满腔的别怀涌上,便再也不管那身后千万道目光,倾过身去,轻轻倚靠到醒言胸前,那一双春水明眸中忽有两行清泪流出,沿着脸颊无声地流下……
这时候,见尊贵的公主依偎到那年轻道子的身前,后方迤逦如龙的送别队伍便从前面开始次第向后跪伏。不一会儿,所有人都相继跪到尘埃里,五体投地,不敢抬头。这一刻,春风绿莎原,十里离亭里,风尘息定,张醒言感觉着身前女孩儿缠绵的依恋和温暖的热力,怅立移时,也终于离她转身飘然而去。此后那柳色烟光里,大块烟景中,一直行出好远,还能听出一缕飘摇不舍的歌声从身后缭绕而至:
“悲莫悲兮生别离
乐莫乐兮新相知
今夕兮不再
晨光兮已晞
想玉宇宫寒
听珮环无迹
有心偏向歌席
多少情痴
甚年年
共忆今夕……“
仙路烟尘 第二十一卷 『人间仙路几烟尘』 第二十三章 冰雪香肌,自有清芬旖旎 管平潮
自知事以来,醒言从未感到这般孤独。
方与居盈别,虽有那三年之约,不知何故心中却终有些怅然。一路归时,那葱茏草木里,驿路烟尘中,虽然春光灿烂,蝶飞花舞,醒言却只感觉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
数年来的欢欢笑笑,翻变成冷冷清清。曾经相知相爱的女孩儿,因种种的缘故,都一个个离自己远去。默然上路时,孑然一身,不闻童稚憨语,不闻温婉问顾,不见了欢声笑语雪靥花颜,只剩得鸟声虫声、水色山色。望前程道迢迢而逾远,瞰来说情脉脉而难亲,直到这时他才终于清楚,自己最期冀的为何。
行迈靡靡,中心遥遥,到惆怅而极时醒言忽然腾云而起。缩然惧,纷然乐,蹙然忧,藃然喜,有这诸般杂念苦缠,还不如腾驾碧廖,指麾沧溟,快然追云,浴于天河,洗去这满身的愁绪烟气。
待足下生云,先与诸山共驰,冉冉升于碧穹,便览大地珠形。透过聚散离合的过眼云雾,只见得苍茫大地上高山如丘,村舍如丸,阔大的草原变成绿毯,奔腾的大河变得如田间小陌一样。
天风激吹,五云明灭;心凝神释,浩如飞翰。浮沉于云海之间,凭虚御风,一任心意,不较路途。穿过一帘云边天雨,涉过几处天外云池,忽于脚下云雾罅隙间见黄河九曲。俯首凝视,那传说中的北方大河如发光的缎带丝绸,映着阳光闪闪飘荡于昏暗万山中。柔软弯曲的缎带尽头,又有连绵的雪丘,层层叠叠地伸向大地的尽头,一如身边苍穹的云朵。
高天之上,伫立移时,正浩然出神,忽觉天风清冷,云絮泠泠。便御气南返,将寻旧途。一路电掣风驰,约略半日,当远远眺见大地山岳间那条比黄河还宽出一指的白亮大河时,醒言忽忆起四渎旧事,微有所感,便按下云头,脚踏实地行于大地阡陌中。
此时所行近海,如果没有估错,再行十里便是江海通州。在一两年前,历海外魔洲事后,他曾与四渎老龙君在此江边喝酒。也不知是否今番离别触动,醒言只觉此时格外念旧,原本只是惊鸿一瞥的江海酒垆,现在却是格外怀念。
此刻地近江南,春光更浓,一路行时,花雨纷飞,兰风溜转,风清绿淑,天净折芦。通州乃是水乡,河网纵横,一路上两边尽皆秧田。就在那杜鹃鸟一声声清脆滑溜的“布谷”声中,醒言看到不少农妇村夫正在田间弯腰插秧。
一路看尽人间春色,不久便到了长江的尽头。到得大海之滨,正是天高气爽,纤云都净;眼前那浩瀚的东海水色苍蓝,纵使自己身边和风细细,海上仍是风波动荡,碧浪飞腾。伫足看了一阵海色,醒言便在这碧海银沙上寻得一块平滑礁石,也不管上面被阳光照得微烫,醒言便倚石仰首躺下,口中含着一根初生的嫩芽,一边吮吸着甘甜的茅针,一边悠然望着东方苍茫的水色。奔波了这么多时,经历了这么多事,东海边不虑尘俗地休憩仿佛让他忘却了一切,心内空空荡荡,心外也只剩下鸥声海色。
正所谓“机缘巧合”,浩大海景中这般浑然忘机的静憩,仿佛比许多天的静坐修行都有益。当醒言静静倚靠海石,便有成群结队的雪白海鸥在他眼前捕鱼觅食。它们从云空成群落下,整齐地扎在海水中,当它们重新从水中钻出浮游在海面时,往往口中便多了一条银色的海鱼。这一往一来,时间久了,醒言眼前的海面便飘着几支它们掉落的洁白羽毛,逐着波涛,一沉一浮。
“呃……”
仿若灵光霎时闪现,落寞望海时看见这样飘浮的白羽,眼光有意无意地随着它们沉浮,醒言忽然忆往日修行中一幅情景。也许是一次晚饭前,在千鸟崖上,自己演练那道家天罡三十六法之一的“花开顷刻”,术成之后,他见那顷刻催成的鲜花虽然开时灿烂,却不能久长,盛开怒放不过一瞬,便如术名一样顷刻枯败萎烂。当时,也如同现在这样,脑海中灵光一闪,似是想到什么,却又如隔着一堵无形的墙,明明悟到,却始终无法彻底看穿。
两三年没想起的情景,此刻忽然想到,再看看眼前那虽然浮浮沉沉、却始终不会被海浪吞没的鸥羽,刹那间恍如一道耀目的闪电在混沌的脑海中遽然劈过,醒言忽然通悟!
一经想通,他便从礁石上跳下,冲到那漫卷抨击的浩荡海潮中,手舞足蹈,往来奔跑,放声大笑!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大道通彻之际,虽然醒言也想要自言自语,大呼言说,话到嘴边却张口结舌,无法言明。于是奔驰笑闹了一阵,所有精妙幽微的无名大道冲到嘴链,化成一歌:
“春每归兮花开,
花已阑兮春改。
叹长河之流春,
送池波于东海。
浮羽尘外之物,
啸傲人间之怀……”
悟道啸歌之时,大约也近傍晚,举目四顾,天高水平,回望长江,遥碧晚山。于是披着满身的斜阳,醒言于那通州江岸边雇得小船,往那扬州溯流而上。
两桨汀洲,片帆烟水,溯苍苍之葭苇,汇一水乎中央;在浩荡长江中迎着夕阳晚霞由通至扬,则无论长江下游水势如何平缓,也须到第二日天明方能抵达。
不过,偶尔也有例外,便如此刻这舟上旅客,只因不凡,稍使了手段,船速便大不一样。“白水一帆凉月路,青山千里夕阳鞭”,对醒言而言,也不用什么夕阳鞭策,只需他轻抚船舷,那舟船便鼓足风帆,去势如箭,不到一个时辰便接近维扬。
当然,这样怪异之事,醒言早对那艄公舟子编好说辞,他告诉那船夫老汉,说自己曾蒙异人赐符一张,使用了便能加快船速。而他自山地来,少走水路,今日偶尔起兴去扬州玩,便试用一下,看管不管用。虽然这是瞎话,但醒言目朗神清,他说什么那饱经沧桑的老艄公毫不生疑,一边啧啧称奇,一边用心摇桨,将这已放缓的帆舟驶向扬城。
船近扬城时,长江中正是晚凉风满,流霞成波。靠近繁华无匹的天下维扬,舟船渐繁。这时候正是落日西下,月上东山,行棹于江岸,时闻对面数声渔歌映水而来。靠着船舷,醒言听了,只觉这扬州船夫的渔歌大抵豪放,却又不乏婉转;偶尔听得渔娘唱的,则温侬柔啭。水声泠泠,颇为消魂。当然,毕竟隔远,这些渔歌临风断续,听得并不大分明。
就在喜好音律的四海堂主侧耳倾听,忽然他身后那舟子老汉也猛然放声歌唱,就像和对面的扬州渔歌赌赛一般,带着些通州方音苍然歌唱。醒言听他咿呀唱的是:
“老渔翁,一钩竿,靠山崖,傍水湾。
扁舟来往无牵绊,沙鸥点点江波远。
萩芦萧萧白昼寒,高歌一曲斜阳晚;
一刹时波摇金影,猛抬头月上东山!”
“哈哈!”
“好!好!”
也不知谁人作的歌词,老艄公这渔歌恁地清豪典雅。醒言听了,拊掌大笑;回想歌词,也不禁逗起兴趣,沉吟一阵便也学那老翁渔人歌调,对着眼前茫茫蒙蒙的烟波云水,拍舷击节放声歌唱:
“维江有兰,
美人植伴。
白云茫茫,
归兮何晏。
平川落日,
舟近维扬。
疑天地之衰运,
复太古之茫然。
星吐焰而耿耿,
月流波而娟娟……”
扬子江流波烟朋中出尘的歌子唱罢,这船儿也到了扬州江岸。弃舟登岸,厚遗了舟公放还,醒言便入了城中,径赶往那扬城西北的瘦西湖畔。当年,在这扬州城中,他曾和雪宜、琼彤在瘦西湖中浮舟载酒;当时那月光下舟欸乃、橹咿呀,三人一起畅游溪湖的清雅温馨滋味,至今难忘。因此他转来扬州,是想重游故地,重温一下当年的美妙时光。
只是,虽然醒言想得美好,但毕竟时过境迁,物是人非,若那当年的人物不在,即使江山未曾变换,落到眼中也可能全变了模样。九省通衢地扬城依旧繁华,灯红酒绿,烟柳画船,纵使夜深了依然游人如织,不见疲倦。当神色清俊出尘的道子仙君徜徉于花街柳巷,自引得流莺阵阵,艳蝶迷漫。柳巷花街边,这个娇声唱:
“哎呀,这个小郎君呀,奴家我——带月披星担惊怕,久立在纱窗下,等候他,蓦听门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