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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打开盒子,把信放在左边那一叠有编号,没邮戳的信上面,右边,还有一叠信,每一封都写着地址,还贴着色彩斑斓的邮票,那是一个叫钟建豪的男人寄给她的,她记得那个男人,他是夏吹中学时代最要好的朋友,当年,他一天到晚请她吃拉面。
猪豆离开上海的时候,小米站在月台上远远地看着他,他特地跑过来对小米说,记得给我写信,可是后来,猪豆的信小米一封也没有回。
不过,她收藏了它们,因为,那毕竟是来自北京唯一的消息。
小米爬下阁楼,发现雨已经停了,清晨的太阳正透过纱窗徐徐地照进来,她看见母亲还睡着,而且睡得很熟,否则不会把嘴巴张得那么大。
小米把母亲的房门虚掩,穿上外套到菜场去,运气好的话,兴许还能赶在开市前向卖花的老太太要几株康乃馨,放进母亲床头的花瓶里。
1993年隆冬10(1)
沈星妤
简影出生在北京,但是她还没遇到过象今年这么么寒冷的冬天。
夏吹和建豪是上海人,他们似乎有着与生俱来的御寒能力,可以在睫毛挂霜的季节依然平静地呼吸,完全不象南方人。
“其实,上海的冬天比北京冷,因为湿气太重。”
夏吹对简影解释,并觉得她在任何问题上都突现着北方人的那种单纯。
有人告诫过简影,不要和上海人走得太近,容易被他们利用,因为上海人个个都精明得很,不料开学报到的第一天,她就和夏吹一见钟情了。
准确地说,一见钟情只是简影单方面的感觉,至于夏吹到底是怎么爱上她的,至今仍是一个谜。
开学第一天,简影站在学校报栏前面看公告,后脑勺痒痒的,老觉得有什么东西紧盯着自己,回头一找,便看见一个陌生的男同学站在离她不远处的梧桐树下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可是,她一回头就背靠树干转移了视线。
他恬淡、沉寂,气质忧郁,简影一眼就被吸引住了,那个男生就是夏吹。
后来,简影不止一次问夏吹:“当时,你到底看上我哪一点了?”
夏吹每次的答案都一样:“你的背影。”
原来是背影,这让简影有些不可思议,回想自己那时的样子,整个人因为高考足足瘦了十斤,骨架子比梧桐叶还单薄,这样的背影居然也能让他动心?
或许,是那头齐腰的长发吧,简影狠心剪掉它的时候,夏吹失落了很久,那种表情就好象被她甩了似的,实在有些好笑。
夏吹就是这么个怪人,简影从一开始就搞不懂他,但是越不懂就越爱,那种无法解释的狂热让她时常怀疑自己真正迷恋的,是和夏吹之间,富有挑战意味的捉迷藏似的爱情,而并非夏吹本身。
通过夏吹,简影又相继认识了许多上海人。
简影觉得,他们只是过于自爱、谨慎,偶尔有点小家子气,并非如传言中那样需要时刻提防,相反地,从他们身上,她也领会到了上海人独有的讲究。
那种时刻保持的优雅与体面,是简影至今仍感到遥不可及的气质。
比如,夏吹深不可测的诱惑力,钟建豪风流倜傥的潇洒劲,这一切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临摹出来的。
他们有点精怪,有点神秘,喜欢拐弯抹角,很少想什么就说什么,他们之间维系着一张无形的网,有时候会让简影产生幻觉,仿佛自己忽然就变成了一个陌生的局外人。
不过,事实证明,他们一直与她分享着极其美妙的时光,一起学习、一起聊天、一起找乐子,无忧无虑毫无芥蒂。
偶尔,简影也会忧虑,担心和夏吹之间会因为生长环境不同而产生隔阂,然而,三年了,一切都保持着最初最正常的模样,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到是那个糊里糊涂的钟建豪,去年突然改变口味,放弃了追求上海美眉,成天和外语系的一个叫阮菁的北京姑娘搅在一起。
对简影来说,这无疑是件好事,至少,圈子里又多了一个北京人。
寒假快结束这几天,天气忽然变暖了,于是,大家决定出来聚聚。
简影提前来到约会地点,半杯茶的工夫,阮菁就进来了。
阮菁是那种让人一见就想微笑,可人又风趣的女孩子,爱梳老式的麻花辫子甩来甩去,象是故意要把建豪的脸刷得锃亮。
阮菁坐到简影身边,要了一杯热饮,接着,简影就把在夏吹家过夜的事告诉了她。
“感觉怎么样?”
“有点怪,不过,还是挺幸福的。”
“怪是因为你觉得这件事应该他主动比较好么?”
阮菁的话问到点子上,但简影并没有感到后悔。
“这到没什么,夏吹一向比较被动,比较闷。”
两个女孩各自喝口茶,沉默了一会儿。
“在他家,我看见一个女孩子。”
“你说什么?”阮菁放下手里的杂志。
“不是真人,是照片。”简影几乎马上就忆起了那张脸。
“不知道为什么,我老也忘不了她的脸,很奇特的照片,很奇异的女孩子,好象故意躲在里面偷看我似的。”
“初恋情人?”
“不,是他妹妹。”
“夏吹从来没和我提过他还有个妹妹,你真该看看那张合影,她妹妹有一张让人过目不忘的面孔。”
“太漂亮了?”
“不是漂亮,是……”简影摇摇头,说不清楚。
这时,夏吹和建豪走进来。
“来啦!”
夏吹坐下来,对简影扬扬眉毛,用眼睛和阮菁打了个招呼。
“嗳,有一会儿了。”
建豪突然感到无法忍受。
“你们俩说话能不能不这么做作,恋爱中的人哪有一天到晚用‘你好’、‘我来了’这种词儿来问候的?真受不了。”
夏吹笑笑,张开手臂,绕过椅背,把简影的肩膀圈到自己的左边。
简影很默契地把脑袋靠了上去。
“这才象话。”建豪很满意地点点头。
“我想把学生会主席的位子退了,你们觉得怎样?”
“为什么?不是还有一年么?”
简影认为这对夏吹毕业前的综合评估会有影响。
1993年隆冬10(2)
沈星妤
“我想再打两份工,怕忙不过来,建豪,你那边有回音了吗?”
“暂时没有,你不要抱太大的希望,那个老总和我舅舅的关系至少拐三个弯,在北京没有人脉是不行的,我担心实力不够。”
建豪说这些话时,用的是上海话,这种情况经常发生,以前简影一个人夹在他们中间时
,即便夏吹揽着她的腰,握着她的手,她还是会感到不自在。
她知道他们不是故意的,且久而久之,也能听得懂七八成,只是仍然开不了口,所以始终只有听的份。不过,这到是很符合夏吹的个性——在别人面前对自己有所保留,几乎成为他的习惯。
我也不例外么?每到这种时刻,简影就会不自觉地想。
“你们干什么?又说上海话。”
阮菁不给面子,立刻嘟囔起来。
“你干什么?那么凶。”
建豪捏捏她的鼻子,阮菁突然就愁眉苦脸起来。
“怎么了?忸忸怩怩可不是你的调调。”
“我遇到一件很悲惨的事。”
因为用词过于严重,大家把目光都聚过来。
她突然忽地一下站起来,大声吆喝:“我爱上一个人,从今天开始,我决定要追求他!”一瞬间,茶馆里的眼睛全瞄向这里。
“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建豪觉得她真是滑稽透顶。
“坐下来,慢慢讲。”
“不行!”她奋力甩开他的手,“坐下来我就说不出来了。”
“那你说吧,他是谁?叫什么名字?干嘛的?”夏吹继续追问。
阮菁目视前方,表情严肃:“他的名字叫钟建豪。”
建豪一口茶喷在桌面上。
“北广广告系的,干……”她低头瞥了那狼狈的家伙一眼,“目前尚无职业。”
简影笑起来,夏吹用手指撑住额头,一边忍耐一边在桌底下猛踢建豪的鞋。
建豪一把将她拉回座位。
“不是说好了做哥们儿的吗?”
“我是女的,干嘛要和你做哥们?”
“你赖皮,说话不算数。”
“我就耍赖,你准备怎么样?”
“脑子坏掉了。”建豪又用上海话嘀咕。
“你说什么,用普通话再说一遍!”
他坚决不理。
“钟建豪我警告你,以后没有经过我的同意不许随便说上海话!”
“凭什么?”
“就凭你是我男朋友!”
“谁说我要做你男朋友了?”
阮菁一愣,接不上茬了,简影刚想张嘴打个圆场,阮菁硬是把建豪的脑袋拧到她鼻子底下。
“你看看,仔细看看,我有哪一点不配做你的女朋友?”
他果然答不上来,阮菁得意地放开他,乐滋滋地端起杯子喝茶。
“阮菁,实话告诉你吧,我有喜欢的人,不信你问夏吹。”
阮菁嘴里咕噜的茶水立刻变得难以下咽。
“什么?我怎么不知道,夏吹,他胡诌的吧!”
目光又回到了夏吹身上。
夏吹的眼睛却和建豪搅在一起,两个男人默默不语,一副尽在不言中的鬼样。
“不玩儿了!真没劲。”阮菁推开椅子向门外走去。
“你要去哪里啊?”建豪的口气放软了,他开始意识到四周有伤人的味道。
“你是猪,我不要你管!”
“她说你是猪。”简影笑出声来,有点幸灾乐祸。
“所有人都听见了,你不必重复。”
“会不会太过份了?”
简影觉得阮菁这次是来真的。
“等着瞧吧,一开学,她照样粘着我。”
“你真无耻。”夏吹插了一句。
“这话不公平,我无不无耻,你最清楚。”
夏吹被建豪犀利的眸子怔了一下,说不出话来。
“不行,我要回去了。”
这种气氛让简影感到不爽。
“急什么?”
“小说新人奖的初赛作品我想早点开工,有些资料还没整理好。”
归途中,简影忍不住问夏吹,建豪是否真的有喜欢的人,夏吹说不知道,然后,就若有所思地沉默了。
地铁里本来就很闷热,夏吹的沉默让简影的呼吸更加困难,于是她凑到他耳边小声说:“今晚来我家吃饭吧。”
“我得先去买点东西。”
“没关系,我在家里等着你。”
简影挤过来,柔软的嘴唇在他脸上轻轻地啄了一下。
夏吹环顾四周,有点窘。
1993年早春11
沈星妤
尤子象农夫似地盘腿坐在墓前,一个劲地哭。
小米不明白他为什么那么伤心,父亲死的时候,寂寞得连个哭声也没有,尽管小米一直把他的碑弄得很干净,但是,她知道父亲还是很寂寞。
现在,母亲也进去了,如果父亲向她问起夏吹的事,母亲会怎么回答呢?
小米把手放在墓碑上,忽然感觉到他们交织在一起的体温正弥漫在她的掌纹中,偷偷地渗进皮肤里。
“别再哭了。”
她蹲下来拍拍尤子的肩膀。
尤子嚎啕的样子很丑,小米认为够了,连父亲那份也哭得差不多了,谁知道,他的声音更大。
“你怎么就不明白?我妈她一直在利用你。”
尤子抹把脸,抬起头,神情非常肃穆。
“你不可以这么说你母亲,她是个好女人,只不过命太苦。”
小米看着尤子,他有着和母亲一样佝偻的脊梁,那种贫瘠但柔韧的曲线让她想起夏吹。
也许,他们真的有过爱情也说不定,小米最后一次抚摸母亲的名字,无可奈何地想道。
“我想和你谈谈。”
尤子走出墓地的时候对小米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