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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田抗议,“什么?”
李和答:“真无聊,怎可炫耀,你努力是因为你喜欢努力,你写作是因为你喜欢写作,不是因为要做给别人看。切戒幼稚。”
广田忽然惭愧,“我原先只想与她保持联络。可是她那口气真叫我受不了。”
李和说:“太奇怪,你是一个那么苦干兼有才华的写作人,你的亲人却毫不认同,难道先知在本家真的一点也不吃香?”
广田说:“我以后都不再会与他们计较。”
“不过,你有心情计较琐事,可见情绪大好,我替你高兴。”
“李和,你真是个明白人。”
“我爱的人却觉得我不了解她。”
“李和,你失恋?”
“已有三年。”
“还没有过去?”
“再等三十年吧,要不五十年,一定会痊愈。”
“她为什么离去?”
“我没有钱。”
“多荒谬。”
“不,她是对的,现在她家有七名佣人司机供她使用,珠宝都购自哈利云斯顿。”
“她长得美?“
“一百尺以外都会看到她那双闪烁会说话的大眼睛。”
“李和,你比我更适合写小说。”
李和回过头来,“喂,没有时间闲谈,快赶工。”
第二天,那段启事又出现了。
“你可有与我相同的奇遇?我渴望与你一谈,为什么会有恩人无故救你我于水深火热?”
这时门铃一响,阿顺去开门,半晌汇报说.“王小姐,外头有一位周太太,说是你的表姐。”
可不就是广泰,她亲自踩上门来看个究竟。
一进门,只见一室光亮。大露台外的蓝天白云直映进室内,广泰讶异地睁大了眼。
早几日这广田还住在狗窝里,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广田已决定骂不还口,打不还手,大方客气地招呼广泰。
“可以楼上楼下都参观一番吗?”
这时保母带绵绵上学。广泰看到孩子校服徽章上有国晶二字,她忍不住叫:“国晶?我家绣绣考了三次还考不上。”
司机同阿顺等保母一起出去。
“你有三个工人?两母女用三个人帮忙?”
广田也很内疚,的确太奢靡了,可是有了他们帮手,奇是奇在也没有太多时间空出来。
广田已懒得分辨。
“你父母知道你的奇遇没有?”
真的,广田怎么没想到这两个字:奇遇。
“我留了新电话号码。”
广田看看广泰吃完整碟蛋糕。
广泰身上有股她不自觉的汗酸气,广田知道不久之前,她也肯定拥有这种酸臭味。
一种低下层,经济情形不太好,劳动阶层的独有气息,势利的鼻子一闻就察觉。
广田叹口气。
“新书出版了送几本来看看,老实说,买是不会买的了,哪来闲钱买书。”
广泰忽然取过案头一把剪刀,走到露台,不问自取,把露台上一盘白兰花的花蕾卡嚓卡嚓通通剪光,放进手袋占为已有。
“我走了。”
“我叫司机送你。”
广泰仍然不明白一个人的际遇怎可以在短短几日内起这样大的变化。
司机回来,广泰忽然吩咐:“先送我到超级市场买点东西,再接我女儿放学,然后,到补习老师处去。”
广田只是点头。
司机轻轻说.“王小姐,我另外叫车子接绵绵。”
偏偏这时李和来上班,今日他不知怎地穿了西装,手中拿一束黄色郁金香,十分英俊,又像足是广田的情侣。
广泰傻了眼。
送走了客人。李和问:“那是谁?”
广田答:“亲戚。”
李和完全明白:“每一家都有这样的人:看不起你直至你成才,然后憎恨你一辈子,一无杀父之仇,二无夺妻之恨,可是,他就是巴不得你不得好死。”
广田笑起来。
这时阿顺忽然惊叫:“白兰花都叫人剪光了,好好一把剪刀断了插在花盘里。”
广田只得摇头。
“我唤人再送两盘来。”
若不是曾经身受,编都编不出这种情节来。
这时李和税:“广田,请来看书样。”
广田的心像是要自胸膛里跃出。
真的,是真的有这本书,不是妄想,不是做梦。
只见李和打开公事包,取出一本精装硬皮书,美观防尘封面,打开,用金字熨若王广田三个字。
广田夙愿得偿,热泪盈眶。
“精装本用来做纪念,平装本也做得很好看,同时发行书签、笔盒、日记本子……广作宣传,吸引小朋友注意,又正商洽漫画版,可是,手头上只有两本原稿,大作家,请你连连动笔,否则无以为继。”
广田正用手掩脸,泪水自指缝迸出。
那本小小十多万字小说,忽然像黄金般重,她把书拥在胸前。
多年的梦想,真没想到能够实现。
一直以来,家人意外她躲懒,自我放纵,说什么热爱写作,实则逃避现实,今日证明她并非不学无术。
“我们只能帮你这么多,读者如不接受,我们也没有办法,神仙也束手无策。”
广田吸进一口气,“是,我明白。”
稍后。司机回来了,面容憔悴,像是兜遍全城,苦不堪言。
他说:“下午叫我去接飞机。”
广田骇笑,“谁?”
“那位自称周太太的女士,说她小姑今日来度假需用车子,一连七日,叫我候命。”声音有点颤抖。
李和连忙说:“阿关不要害怕,到公司去拨一个司机给她用好了。”
“周太太指定要这部平治七座位。”
“公司有的是车。”
广田发呆。
厨房里阿顺悄悄同保母说:“幸亏我们不是替这位周奶奶打工。”
保母笑:“放心。可以辞工。”
“王小姐易商量。”
“真是什么都不嫌,是个有福之人,煮啥吃啥,赞不绝口。”
广田没听到有人这样欣赏她的性格。
她趁李和走开,拿起神秘启事又看了一遍。
她把第二本书自鞋盒取出整理妥当。
想丢掉鞋盒,却又恋恋。
她决定继续用这只破盒子。
门铃一响,有人送衣物来,大盒小盒这又是干什么?
李和抬起来头来,“晚上有一个发布会,招待记者。”
“我不去。”
李和温和的说:“有人肯以一条手臂交换这种机会。”
“我不懂说话。”
“不会讲不要讲,又不是非要你讲不可。”
打开盒子,只见一套半正式短裙晚装,淡苹果绿,小小荷叶边,十分姣俏,配一双尖头钉珠片高跟拖鞋,那珠片由鞋头的深绿渐渐变翠绿,然后终于回到同裙子一般的苹果绿,这种由深到浅的染色叫ombre,正为广田所喜。
李和过来看看,“很漂亮,一定是许姐挑选,她喜欢这种分层次颜色,说自下看过京剧中花旦穿的裙子排穗流苏上有这种染色后深深爱上。”
他们真懂情调。
“这种鞋子怎么舍得让它见天日。”
“那就在家里穿著永不出街好了。”
“我不出去。我怕见人。”
“那倒是不大好。”
“我无话可说。”
“广田,不用自卑。”
“没有这种事,我真不喜应酬。”
晚上,还是去了。
专人的化妆似有还无,淡色唇膏,几乎看不见。
晚装外有同色山东丝长外套,广田一整晚没脱下来。不想露肩膀,并非保守,而是欠缺自信。
李和怕她临阵退缩,紧紧握住她的手,旁人只道他们关系亲密。
记者取得新闻稿及样版书,没有太多提问,但是拍了许多照片。
晚会中最重头节目由童星演出书中紧张一幕,活灵活现,博得热烈掌声。
广田一言不发坐在一旁,像是参加别人的盛会,只会得傻笑。
广田心里一直挂念那段启事,晚会结束,如释重负。
第四天。启事消失了,一共只刊登了三天。
或是说?已经刊登了三天,该看见的人应该都看见了。
文枢带了大声剪报来看广田。
她称赞:“人们心目中的女作家应当如此秀丽吧,大眼睛,书卷气,不说话。”
“谢谢你。”
“别谢我,这是大众日报副刊记者的话。”
广田都不敢看,抑或、她一直都保留这个习惯,她不读任何有关她的书评、访问,只管埋头苦写。
文枢在广田家吃了早餐才走。
李和问:“她来干什么?”
广田笑嘻嘻问.“你说呢?”
李和一怔,渐渐会过意来。指着自己鼻子,“我?不不不,不可能。”
广田笑问:“为什么不可能?”
李和抓着头,“大家象兄弟姐妹一般……”
广田只是笑,不出声。
半晌李和说:“她太爱说话了,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广田已经写下第三集故事摘要。
抬起头伸伸酸软手臂,发觉李和凝视她,广田脸上一个问号。
“啊”李和说:“你仍用纸笔,今日很少人用纸与笔写字了,很有趣。”
广田却最喜听沙沙写字声,像蚕吃桑叶。
“不过,江信恩也用手写,一次,他兴致来了,用电脑打字,编辑吓一大跳,怀疑不是真迹。”
广田侧头思考一个小节。
李和又说:“他住这间屋子的时候,我来过一次,真是高朋满座,往来无白丁。”
广田也有点向往。
“我记得他们喝很多酒,争看讲话,从某名家小说其实浪得处名到本市政治前途,以及哪一国哪个城市最适合华人居住,到城中绯闻,天南地北,无所不谈,真正有趣,令人神往。”
他伸一个懒腰,又继续工作。
下午,文枢又来了,买了一大盒糕点,人人有份。
“李和呢?”她张望。
广田说.“在偏厅小睡。”
“他每天都午睡?”有点好奇。
广田想一想,“有时实在累了,便眠一眠,又可以做到凌晨,像部机器。”
文枢说:“这样的伙计,一个胜十个。”
“你也是,文枢,你们都极之能干。”
文枢看着广田:“你结过婚?”
广田点点头。
“是一段不愉快经历?”文枢像是有点越界。
广田轻轻答:“不如谈其他题目,文枢,你在哪间大学毕业。”
“呵是,多伦多人学新闻系。”
文枢有点羞愧,为什么问人家不愿意回答的难题,无礼兼无聊。
可是忽然听得广田轻轻答:“所有不愉快的婚姻都是一样的,毋须多说。”
“是一人令另一人失望吧。”
“说得很好,开头之际,彼此都把缺点隐藏得很好,或是觉得所有不足之处都可以改过来,两人同心合力,克服困难……想得太天真了。”
这时李和出来问:“在说什么?”
文枢说:“去做咖啡,别打扰我们。”
广田却说:“已经讲完了。”
李和捧着下午茶出来,“出版社打电话过来,说一万本已经售罄。”
广田大惑不解,“才一万?”
李和反问:“你想在三天之内销一百万册?”
“不不。”广田涨红了脸。
“王广田这三个字已算一炮而红。”
“广田,这是本市书店名单,每周末跑三家,巡回演出,你看看有什么遗漏。”
广田呆住。
李和温言说:“不准说不去。”
“我──”
“一定要去,每次换一套衣服,高高兴兴,帮小读者签名拍照。”
广田瞪大双眼。
文枢先笑了,“你会习惯的。”
文枢说得对,开头如坐针毡,但见到家长们及小读者热情,她也感动起来,渐渐不介意抛头露面。
她打扮随便,白衬衫长裤,头发束脑后,十分潇洒随和。
一个下午,自文字中抬起头来,扭开收音机想听音乐,忽然听见一男一女在谈论她的作品。
“这样的小故事都会走红。时也运也。”
“别妒忌别人,自己努力才是正经。”
“唉,戏法人人会变,各有巧妙不同。”
“也亏得这王广田,人长得倒还算大方漂亮。”
“宣传铺天盖地而来,据说销三十万册还未归本,这次的确落了重本。”
“幕后自有功臣。”
广田熄了收音机。
她忽然忍不住问:“你们为什么不写。嘎,嘎?”
随即笑起来。
她忽然自抽屉拿出那个电话号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