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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泥-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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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至于。定然不至于。
  他绝不是那等小鸡肚肠之人。
  过了好久,我终于听见了他的声音,干涩而嘶哑:
  “八年前,我也在开封城墙上这么等你,月亮一次次圆了又缺,你始终没来找我,我却明白了我喜欢的竟是你……”
  “对不起……”我苦笑。那时,我不知道你也喜欢我。
  我不会依附于任何人,即使是爱人。
  能留住我的也只是爱。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那时我刚接位不久,师父走得忽然,方方面面蠢蠢欲动,我只有亲自坐镇开封,不能有半点分心……”
  “我知道,我都知道……”我打断了他。
  所以,发现你竟亲自来了西夏寻我,我高兴得要死。即使你现在权位巩固,以你的身份,走一趟异国,要冒多少风险?
  “你不知道!所有人都说你死了,我只是不信……可是我夜夜睡不着觉,一合眼就见到你朝我笑……我很怕,怕你真的死了,来托梦给我……”
  他的声音哽住了。
  我说不出话来,只有紧紧地抱住他。
  死不能折磨死人,却能折磨活着的人。
  想到这里,我陡然心中一颤。
  果然,他怒吼起来:“那次你身不由己,可是这次算什么?不错,我从来都很理智,我从来都不会犯冲动的错误,你宁死也要让我活着,我明白你的心意,好,我便承你的情!我甚至不能像那个男人一样跟着你跳下去……可是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我自己!”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我只是一心一意想要你活着。
  呆呆地凝视着彼此,直到眼睛又涩又痛。
  揉了揉眼睛,我微笑:“大石头,你在发脾气哦?你上次发脾气还是什么时候?让我想想……对了,好像是那次我吐了好多口水在你被窝里,冤枉你尿床?”
  允让一呆,脸上神情古怪起来。
  吐吐舌头,我坏笑:“师父好笨,居然还以为你真的尿床了……口水和尿,颜色气味明明不一样,他都看不出来……嘿嘿……”
  允让捧着头,慢慢蹲到了地上,背部发抖。
  我拍拍他肩膀:“干什么?”
  允让捏紧了拳头,陡然大吼一声:“我一直以为我真的尿床了!!居然是你的口水?!”
  呃?!我一呆,指着他开始大笑,却被他恶狠狠扑倒在地上。
  热吻如火如荼。
  我拼命咬着他的唇他的舌,直到嘴里都是血腥味。
  “我要是不小心真死了,你会怎么样?”气喘吁吁中,我含含糊糊地说。
  “怎么样?我会娶一大堆老婆生一大堆儿子来庆祝!”他气忿忿地说。
  我大怒,伸出爪子狠狠掐他屁股:“你敢!我现在就掐死你这个淫夫!”
  他痛叫,反手来掐我的屁股,我连忙死死蹭住地面,嘿嘿奸笑。
  想掐我屁股?没这么容易。
  谁叫我是屁股着地被压在下面的那个。
  闹腾了好一会儿,我们都累了,伏在地上大喘气。
  他忽然幽幽说了一句:“你要真死了,就再没人能让我生气了。”
  我心中一颤,伸出手去抓他的手。
  他几乎同时紧紧抓住了我的手。
  “下次你要是还蠢得想寻死,先拿刀刺死我……”他低声说。
  我微笑,点点头,慨然应诺:“好!”
  朔漠风起。
  坐在长城烽火台上,我们紧紧相拥。
  群山重嶂叠黛,万里长城蜿蜒山间,远方大漠孤烟,黄沙万里,绵延无际。
  允让忽然低笑一声,道:“刚走到这里的时候,我便在想,要是只有你我二人,并肩看这人间风景,那该有多好……”
  我一愣,随即大喜,转过头去在他脸上“啵唧啵唧”乱亲一气。
  原来不止是我这么想的。
  他一脸口水地发愣,我嘿嘿窃笑。
  他若有所悟,点了点头,看着我笑,忽然吟了一句:“佛前求得今世逢,痴醉此心与君同……”
  我呆住。
  痴醉此心与君同。
  痴醉此心与君同呵。
第九章
    幸福不是每个人都承受得住的,例如贱命如我。
  一到宋国我就病了。连日的奔波劳累,喉咙上的伤,加上没好全的病根子一起发作,险些要了我的小命。
  我乖乖在床上躺足了一个冬天。允让每日一处理完公事便跑来陪我,过年的时候我们便搂一起躺床上,听外面的鞭炮噼里啪啦。
  入春后气候渐暖,我的病开始慢慢好转。允让见状,便择晴日带我出门,舒展筋骨。
  今日要去的是城北。开封城北约摸十里处,黄河大堤高耸,气势磅礴,滔滔河水从半空中奔涌而过,蔚为奇观。
  我在夏国时亦见过黄河。那里黄河平静流淌,灌溉河套两岸农田。所谓“天下黄河富宁夏”,“黄河百害,唯富一套”,到了汴梁,黄河已大是不同。水雾弥漫,奔腾的激流从天而降,浅滩泥沙俱下,河谷水花四溅,以雷霆万钧之势,奔腾而来,咆哮而去。
  允让命人用软轿抬著我,从陈桥驿一路慢慢行来,絮絮叨叨对我讲古。
  太祖匡胤当年正是在此发动陈桥兵变,黄袍加身,开创有宋一代。雪浪拍空,天际云卷,涛声轰鸣,水雾升空,惊天动地,气吞山河,一时多少豪杰。
  我舒舒服服躺在软轿上晃二郎腿,对著允让扮鬼脸。我对赵家人殊无好感,眼前这人却是个例外。
  未几,我们已晃到一处高地。不知是何人搭了个窝棚,种了小小一丛绿竹,衬著稀稀落落几朵李子梅,煞是有趣。允让注意到了我赞赏的目光,便命人放我下来歇息。
  竹外是滔滔不绝的黄河水,视野甚为开阔。
  “如此好水,怎可无酒?”我赖在软轿上远眺黄河,大发感慨。自从去年归宋以来,我缠绵病榻,一口酒都没喝过,馋得慌。
  允让瞅著我笑,还真的挥挥手吩咐侍从去取酒来。
  “今天可以喝酒?”我眼巴巴地问,“咕嘟”咽下一口口水。
  他笑吟吟地看著我,道:“我可以喝,你不许喝。”
  岂有此理。我大怒,瞥见侍从拿著酒来了,连忙一骨碌从软轿上爬起,冲过去抓住酒壶便往嘴里灌。
  酒味清冽绵长,宛如水中月影,摇曳不绝。
  我眼睛一亮:
  千江月!
  当年我们设计灭了尉迟世家,一把大火将尉迟家烧得干干净净,唯独抢了张尉迟家秘酿“千江月”的配方出来。
  古来英雄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
  酒在口中品味还没下肚,允让却一把抓住了我,舌头不依不饶地伸了进来,把酒吸走。
  我悲愤,反口吸他的舌头,要把酒吸回来。
  却只吸到了他的口水。
  允让舔了舔嘴唇,看著我笑,我的脸开始发烫。
  长空飞云乱渡。
  朵朵彩霞间,白雁穿云而过。黄河边高地上疾风阵阵,穿竹打叶,吹得允让衣袂飞扬,愈发显得俊逸无双,完美得令人心悸。
  我呆看了半晌,猛然意识到自己在发花痴,连忙干咳两声,笑嘻嘻说:“好久没听你弹琴唱歌了,来一曲如何?”
  允让点头而笑,真个叫金翎卫去取琴。
  金翎卫何等轻功,不久,琴已取来,允让取来放置膝上,随手拨了两声,琴弦嗡嗡,音色松透明亮。
  我托起腮帮子,笑盈盈看著他俊逸无双的姿容,举起手指提要求顺便调戏:“歌里面要有美人……嗯,还要有酒!”
  不能喝,听听也好。
  允让笑而不答,略一沉思,拨动琴弦,漫声而歌,乃是一支双调的《南歌子》:
  “云淡失白雁,风清乱彩霞。萧萧日色落黄沙。谁泣断肠清曲在天涯? 漫舞飞竹叶,长歌落梅花。红颜痴态酒作茶,且行且醉忘年华……”
  果真有美人有酒。
  歌声清越宛转,曲词潇洒温润,琴声铮铮,在水天一色中缓缓波动开去,竟似暂时盖住了黄河水咆哮之声。
  曲音杳杳而渺,众人皆醉。
  我回过神来,大摇其头:“词不好,不好!”
  允让两手托腮,趴在琴上笑:“我作的词唉!你怎么就不能说两句好话来听听?”
  “小心!”我一把将琴抢救过来,训斥他:“哪有你这么糟蹋琴的?”
  这琴,能卖几百两银子呢……我暗地咕哝。
  允让皱眉:“你倒说说,要什么样的词才叫好?”
  “听著!”我摸著琴,清了清嗓子,按他方才《南歌子》最后两句的调子信手弹来:
  “佛前求得今世逢,痴醉此心与君同……”
  允让动容,直起身来望著我,却听我反反复复摇头晃脑都在唱这一句,琴曲也弹得不成音调,不由笑了起来:“怎么都是这一句?”
  我停手一笑:“有这一句便够了。”
  允让眼神一深,便握住了我的手。却听竹林那边有人喃喃说道:“痴醉此心与君同,痴醉此心与君同……不错,若能有这一句,便够了……”
  我倏然抬首望去。
  竹林那边,一双漂亮的桃花眼怔怔地看着我。
  是梦吗?他怎么会在这里?
  一个陌生俊朗少年抢步上前,深施一礼,笑道:“在下韩琦,在此种竹植梅为戏,偶得两位佳客,实乃不胜之喜!”将手向秦枫一比,笑道:“这位是西夏来的远客,我们正要去北池参加汴梁琴会。两位亦是雅人,何不同行前往,以乐会友?”
  韩琦?好熟的名字。
  我想到一个人。
  韩琦,字雉圭,相州安阳人,性坚毅,善谋略,任右司谏时,曾一次奏罢宰相、参政四人,闻名朝野。
  原来是这么个俊朗少年。允让平日深居简出,凡政务暗中把持,想是韩琦年轻,竟不识得他。
  允让微笑着望我,要看我的意思。我心中一动,拱手笑道:“恭敬不如从命。”
  ***
北池在黄河南不远处,绿树成荫,花草满圃,湖水清澈,小舟荡漾,景色宜人,与黄河岸边相比又是另一番风景。
  琴会早已开始。韩琦粘在我们身边,不停解说,热情周至,倒把秦枫挤到了一边。
  盛情难却。我一一细看过去,但见“九霄环佩”,“春雷”、“枯木龙吟”,“大圣遗音”,“飞泉”、“独幽”,“一池波”,“冥王”,“松风清节”,“秋籁”……有唐一代的名琴,竟汇集了个八九不离十。更有当代名琴:“混沌材”、“玉壶冰”、“海月清晖”,“鹤唳清宵”、“洒尘”、“潇湘夜雨”、“铁鹤舞”……令人目不暇接。
  汴梁不愧是天下繁华地。这多名琴现世,若是当年教我们琴的老夫子看到,怕是会流着泪爬过去。
  允让兴致勃勃,绕着那台唐代名琴“春雷”左右细看。他是精于琴艺之人,感受自然不同。
  除了名琴,还有一些瑟、筝、琵琶名品。“断云孤雁”,“秦歌”,“武林”,“龙回首”,“杜宇魂”……或肃杀或旖旎,另有一番风情。琵琶和筝不比古琴,弹奏前没那么多讲究,便有人信手而拨,当场试音,场面甚是热闹。
  正四处张望,忽觉一人轻轻握住了我的手。
  我当是身边的允让,想也没想,便反握回去。
  笑着转头一看,竟是秦枫。
  笑容瞬间凝结。
  我连忙把手挣脱开来。再转头时,已被人流从允让身边挤开。
  秦枫在人流中护着我,默不作声。
  我微觉歉意,低声道:“你还好么?”
  秦枫默默无语,呆了半晌,道:“还好。”
  “你……元昊有没有罚你?”我小心翼翼地问。
  秦枫不语,过会儿淡淡说道:“罚过了,没事。”
  我心中愧疚,待要问问是怎么罚的,却问不出口。
  秦枫看了看我的表情,微笑:“我自小在他身边伴读,为他出生入死几回,他不会因这点小事太为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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