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赖升平到了小瀚身旁贴近他,小瀚几乎可以感受到他阵阵散发出来的男人味,不由自主地靠近,深深吸了口气。赖升平干净的手臂搭上了小瀚的肩,结实的臂弯让他全身绷紧,紧张异常。也许这是他另一种道歉方式。
「我只想看看你们三年级教的,到底是什么高深的学问。」赖升平微笑靠近,小瀚满脸通红,心在噗通跳,像要跳出了喉咙。
「好啦!过来!我教你。」小瀚把书拿到房间正中央那张大茶几,顺手取了几张白纸,坐在地板上,其实他开始好奇,赖升平那么聪明的人,以他的资质来学高三的东西会是什么结果。
小瀚教他的是高三学的数学甲下册,也就是小瀚刚才正在研读的那本。他娓娓道述,从极限的概念、导函数,再到微分的观念,赖升平叫他讲快一点,不要拖泥带水,小瀚举出几个例题给他写,也都写对了。
教完,看了眼墙上的钟,不到一小时?吓了一大跳,他们高三花了整个下学期学完的数学,虽然难度的确不是很高,而他却用了不到一小时,把所有的东西都吸收了进去?
「哦,这个容易啊,极限在高一教等比数列的时候就学过了嘛,导函数就求切线斜率,那个在高一的基础物理那些速度、加速度也都学过,最后那个什么曲线底下的面积,就西格马再加一些极限就求出来啦,西格马的公式会背就会算。」
小瀚为他的资质感到惊讶不已,数学甲是理组要学的,赖升平之后根本不必学,而他已经学完。那些平移、旋转、矩阵、甚至条件机率,对他来说必定也是轻而易举。照他这么说来,离联考大约还不到三个月,但如果要飙,他一定飙得完。实在是不由得好生佩服。
「赖打,你想不想跳级,跟我一起去考联考?我帮你补习,帮你把高三的教完。」小瀚突然萌生念头,如果赖升平跳级,他们成为同一届,也许可以一同漫步在台大校园,也许可以彼此鼓励,互相激励,也许……会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
「唔……我没有想过这种事,你应该看得出来,我很懒得背书,所以史地都是当小说在看,也没有很刻意去背,而且还要去借高三的史地课本来背,要上台大法律也有很大的风险,太——累——了!」
小瀚差点忘了,人家是文组的,自己对史地可没辙。「非台大法律不读?像台大财务金融,只采计国英数,你可以拼看看!」
「不了,我只要冲法律,当然是希望台大啊,如果要掉到政大,甚至北科大,那也没办法。不过我还蛮相信自己的资质,最后一个月报冲刺班,我想应该是没问题的。」
忽然赖升平像是想起了什么事似的,拿起笔开始猛算,抢去小瀚手中那本数学甲,两边对照。接着恍然大悟:「我懂了!」
「什么懂了?」
「你看这个求面积,根本就不需要用那些西格马再取极限嘛!你看哟,导函数那边学的微分,就把次方往前乘以系数,然后次方减一。现在把它倒带哦,像这题,把前面的系数……」
小瀚听得雾煞煞,不是很懂,但听他讲得头头是道,听起来似乎也有那么一点道理。结果赖升平用他刚领悟的方法,把课本所有求面积的题目都解了一遍给小瀚看,这会儿才相信这方法是正确的。
「你学过?」小瀚真不敢相信,原本至少要花上五分钟的题目,每题现在不用几秒就可以求出。
「我只是觉得好像在哪本书看过这个规则,有微分嘛,我觉得这应该就是积分吧。不过这个撇步你们段考一定不能用,只能用来检查答案,到时候应该会叫你们列式子出来。」
太令人惊讶了,课本没有写的方法,能够在不到一个小时之内听完而领悟?小瀚也把这方法学了起来,只是原理不明白,只好死背。
原来真有资质这回事,今天又亲眼见到一个奇迹。小瀚曾在学校见过一个「过目不忘」的人,他上了高三依旧是整天打球,回家也不读书,玩电动,就是能考他们班第一名。小瀚像是跌落某种不知名的感伤,怀念起别人叫他天才的日子,现在物是人非,踏进这种优等生学校,自己连根葱都不如。
这回赖升平又闲得发慌,拿起小瀚的书包乱搜。「咦?你们英文课本好厚哦,我来念看看哦,等下你再来考我。」心烦意乱的小瀚其实也有点儿懒得读书,点点头。
此刻安静下来,赖升平随手翻了一页,便开始朗诵起来,一般来说台湾人念英文时key 会上扬,外国人说听起来像同性恋在念。不过赖升平的字正腔圆,流利地念起,快慢适中,像从广播里头听到的。而刚无端兴起忧愁的小瀚闭上双眼,放纵自己的思
考空间,想要沉淀到那些文字里,仔细想象那情境:
Now is the time to make real the promise of democracy……Now is the time to rise from the dark and desolate valley of segregation to the sunlit path of racial justice……Now is the time to lift our nation from the quicksands of racial injustice to the solid rock of brotherhood……
Now is the time to make justice a reality for all of God children……
赖升平翻到的那页是远东版英文课本第六册的第十课,是马丁路德金恩很著名的「我有一个梦想」演说,小瀚很仔细地谛听,每一个字他都熟读,他都懂。然而听到这些内容,他突然觉得浑身起鸡皮疙瘩,好不自在,赖升平的声音继续回响:
I say to you today; my friends; that in spite of the difficulties and frustrations of the moment I still have a dream…… It is a dream deeply rooted in the American dream……I have dream that one day this nation will rise up and live out the true meaning or its creed: We hold these truths to be self…evident; that all men are created equal……
那种呼吁民族自信的精神,金恩博士当初也曾如此以肃穆恭敬的心,发表了这场演说,多少人因为这场演说流下感动的泪。
是真的吗?究竟是真的吗?那种不安窘迫惶恐不安袭上了心头,人皆生而平等?他想问,他的喉头却紧缩痉挛,赖升平的声音是如此温文浑圆,抑扬顿挫,声音在耳畔继续回绕:
I have a dream that one day on the red hills of Georgia; the sons of former slaves and the sons of former slave owners will be able to sit down together at the table of brotherhood……
I have a dream that one day even the state of Mississippi; a desert state sweltering with the heat of injustice and oppression; will be transformed into an oasis of freedom and justice……
不公平和压迫的沙漠已经彻彻底底转为自由的绿洲?他从未感受过台湾那种情绪的呀!黑人与白人的隔阂早已净空,那台湾呢?本省人与外省人之间的阶级划分,抑或原住民所得到公平的待遇,甚至同性恋与非同性恋之间的代沟,又曾几何时消失?这些问题从小挥之不去,本以为都忘记,却又再度涌出记忆的潮。他的声音一句一句来袭:
I have a dream that my four children will one day live in a nation where they will not be judged by the color of their skin but by the content of their character……
I have a dream today……
I have a dream that one day down in Alabama little black boys and black girls will be able to join hands with little white boys and white girls as sisters and brothers……
小瀚觉得浑身冰凉得像冰,额前却烧得滚烫,赖升平的声音在耳际回荡,却又一而再,再而三地触碰小瀚心底最不愿被勾起的,尘封已久那种龌龊的感觉。他说,我们不应该由人的肤色断定一个人,而必须由他们的内在,他们无限华美的人格来断定。最后我们真的携手了吗?我们就如同兄弟姊妹般吗?
I have a dream today……
I have a dream that one day every valley shall be exalted; and every hill and mountain shall be made low; the rough places will be made plain; and the crooked places will be made straight; and the glory of the Lord shall be revealed; and all flesh shall see it together……?
小瀚抱紧双臂,他的皮肤却只感到阵阵寒气逼人,赖升平的声音不断入侵,不断入侵,如同催眠,而小瀚听了便随着记忆摔落、粉碎。记不记得?什么时候认清自己是同性恋的事实?又记不记得?何时山平坦了,何时路取直了,又目睹过荣耀什么时候被彰显?那道声音又不断逼近:
This is our hope……This is the faith that I go back to the South with……With this faith we will be able to hew out of the mountain of despair a stone of hope……With faith we will be able to transform the jangling discords of our nation into a beautiful symphony of brotherhood……With this faith we will be able to work together; to pray together; to struggle together; to go to jail together; to stand up for freedom together; knowing that we will be free one day……
为什么黑人白人的障碍已然消失,而同性恋与非同性恋在台湾却显得那么水火不容!什么情谊美妙的交响曲!什么绝望的山峦变成希望的盘石!为何他从来没有办法感受?我们一同工作、一同祷告、一同奋斗、一同坐牢、一同拥护自由,为什么一个人被认定为同性恋以后,要被剥夺这些每个人都该享有的!
想到这里小瀚呜一声哭了出来,将身旁的赖升平抱住。
「你怎么了?我念得太难听吗?」赖升平本聚精会神地思考文中的意义,突被这突如其来的拥抱吓了一跳。
「不是……不是的……我怎么会……呜……对不起……」小瀚放开他紧抱住赖升平的手,跌坐到一旁,用手拭去眼眶的泪,「没事……呵……我真的没事……跟你没有关系……是我自己的事……」他很努力挤出笑容,压抑自己的情感,手指压住自己的眼睑,没想到泪再度从手指滑过,从他的肘间滴落。
高中三年,小瀚从来没有哭过,如今那种下流污秽的感觉他再也负荷不了了,眼泪夺眶倾泻而出,像切到了动脉,完全无法止住。那庞大藉由忍受孤独压迫不安融成的雪球,越滚越大,直到将他完全辗碎。
「赖……赖升平……呜……我有好多话闷在心里,好久了,我好痛苦……我可不可以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