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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理持续了四天,极为激烈而又扣人心弦的四天!
沙岩老师的辩护慷慨激昂,豪放悲壮。全场两千多师生和一千多家长及居民们听了他的发言,无不潸然泪下。人们的泪珠儿,像永远断不了线。
沙岩从不用讲稿,就那样抱了一条烟坐在了辩护席上。
这个案子非同小可,控辩双方每天的激烈交锋,都被现场录了音,有些还被立即打印了出来,登在了县司法局办的法律知识普及小报上,迅速传遍了县城的大街小巷,角角落落。人们永远忘不了沙岩的有一段陈词:
“尊敬的法庭,尊敬的审判长,女士们,先生们:
“东江县的这桩令人震惊的恶性杀人案,发生在学校,发生在这样一个传播文化科学知识,传承人类文明和希望的地方,它是那样地不可思议!是那样地令人心惊胆颤!在这样一个育人育才的场所,我们做为一个有良知的人,谁也不能允许这种残暴的事情发生!但是,它毕竟发生了!发生在学校,发生在课堂上!我做为二中的一名教师,当然不能不为此事而深感痛心疾首。是我们做教师的不称职,才终于酿成这次惨祸,我们对不起受到伤害的学生和他们的家长啊!同样,我们也对不起走上犯罪道路的马苛和他的家长。是我们没有能教育好他,他于光天化日之下,在我们的讲台下当着我们的面杀了人,我们才是有罪的,我们应该向全县的父老乡亲们谢罪……”
沙岩掏出手绢擦拭眼镜。
“各位父老,各位乡亲,尊敬的法官,我在此想一再重申的一点是:我提请大家不要忘了,马苛还只是个孩子,他才刚过十七岁,十七岁啊,那是怎样一种花样的年华!我并不是说,十七岁的人就可以为所欲为,就可以随便开枪杀人。而是要说,一个十七岁的娃娃,他的心智,还没有完全成熟,他甚至还不能考虑自己行为的直接后果,不能判断别人对他说话的各种真正目的……”
“今天,坐在旁听席上第一排位置上的,是马苛的父母;坐在第二排的是已经遇难学生的家长和亲人们;其余,还有他的老师和同学们。在坐的,人人都有亲人,人人都是父母生的。我在此要郑重提醒各位的是:当你们各自处在这件看似害人和被害这种完全相反的对立面之中,从而相互仇视时,其实你们一样的都是受害者!因而,你们其实大可不必带着任何一点报复的心态来对待这事!马苛也是个受害的孩子,和那几个被害的孩子一样!”
台下有人哭了,是马苛的家长和亲人,还有一些听众,最多的是学生!
沙岩习惯性地清清嗓子,提高嗓音道:
“我曾不止一次在不同场合重申过一件事实,那就是在马苛开枪杀人之前,他曾在教室外面徘徊和逗留过好久,他并不是一开始就回去拿的枪。我是说,是有人教他回去拿枪来行凶的!这是千真万确的!”
一位坐在公诉人席上的人冷冷地说:
“我反对!说话要有证据!法律只重证据!我提请审判长,这位辩护人好像有些信口胡说!”
“反对有效!沙辩护人,请你对自己的陈述出示证据。”审判长机械地道。
“这是事实,当时是白天,在那样的光天化日之下,应该是有人亲眼看见的。而且,我的当事人自己也曾和人讲过这件事。”
“到底是有人看见还是有人听见呀?说的话可以看见吗?再说,是谁看见或听见,要说清楚!讲出具体的人来。”
有人忍不住低声窃笑。
“大家别笑!事实就是这样,在我的当事人他与同学马木提江发生矛盾时,有人不是用开导的方式让他消除怨恨,化解矛盾,而是激化矛盾,他用一种非常令人发指的方式,挑唆他回去拿枪行凶……”
“他是谁呀?”台下人群开始骚动,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原来这样,那人也太坏了呀!”
“静一静!静一静!请肃静,请大家注意维护法庭的庄严!”法官使劲敲着桌子,大声维持着秩序。转而对沙岩道:“沙辩护人,你刚才说的,可有真凭实据?法庭上是不能信口雌黄的!请你出示证据!”
“我说的话,我自己负责。如果事实证明我真的信口胡说,我甘愿承担法律责任。尽管在这种时候也许没人敢于站出来证实这件事,但有人看到他们在教室外说话是肯定的。学生全都在教室里吵闹着,两个人在那里说话,虽没有现场录音,但他自己必定也是记得的。这叫良心有愧!”
沙岩说着,朝一直阴阳怪气地涎着一副弥勒佛笑脸坐在一角的刘福昌看了一眼。
“而且,”沙岩继续说,“我的当事人自己也清楚地记得的。”
法官转而对马苛询问道:“被告人马苛,你在回家取枪之前,曾经和谁见过面,谁对你说过什么吗?”
马苛道:“和谁见过面,我的辩护人沙老师已经说了,那都是事实。”
“可是他没有说出那位让你回去拿枪的人是谁呀?”
“那是……是……”
“到底是谁,你说嘛!这里是法庭,谁也不会再向你报复什么,你只管说!”省里来的律师大声道。
“那就是他!”马苛返身指着坐在一旁的刘福昌。
全场哗然!有人打起了呼哨!一片沸腾!
他是全县的劳模,是全县教育战线的先进典型,是二中的头号大好人!
不会吧!?老师怎么会公然教唆一个娃娃拿枪行凶的!
刘福昌蹦地站了起来,面色由红转青,那平时弥勒佛式的笑脸不见了,换成了一副被扭歪了的铁钴色凶神恶煞的面孔!他指了马苛,咬牙切齿地恶狠狠骂道:
“你这个杀人不见血的刽子手,你这条疯狗,你自己杀人,竟还来诬陷好人!人可得讲点良心呀,你怎能信了那沙……你怎能随便相信别人的无端造谣,随便指控别人是要犯诬告罪的!简直无法无天了!你自己杀人与我何干!我要去告你们……”
“你不要急嘛,我们可爱的刘老师。让人家把话说完,穷凶极恶怎能解决问题。”沙岩不紧不慢地说。
“肃静!肃静!这是法庭,不许扰乱法庭秩序!”法官又敲桌子,大声喊道。
一位公诉人说:“我以公诉人身份提请法庭,我们只重证据,不能将无端的指控作为依据,这是我们每一个法律工作者起码的职责。刚才沙辩护人对被告人的暗示,明显有诱供的嫌疑!为此我反对!”
法官说:“反对有效!此事容后议。请辩护人补充证据再说。现在,请沙辩护人继续陈述下一个问题。”
“我的问题提完了!最后,我只想再一次提请法庭注意,马苛只有十七岁,他犯罪前还是学校的一个在校学生。他的犯罪,大部责任应当由学校和老师承担!
“我本人就是这所学校的老师,因此我在此再次向大家谢罪!我们头顶苍天,脚踩大地,可我们有谁真正扪心自问过:马苛的罪孽,我们每一个人自己到底占了多少?我们这些人才是真正的罪犯啊!我们在坐的有这么多的老师,有谁问过自己了?马苛才有十七岁啊!
“如今,不该走的走了!不该留的留下来了。这大厅里坐了这么多人,这大厅里静得出奇,仿佛空荡荡的,我听着只有一个声音在叫着,在哭泣,在挣扎!
“他才十七岁啊!十七岁是一个鲜花般的年华,十七岁是一个梦,是一朵云,是一支歌,是一滴水;十七岁是对母亲甜甜乳汁真正的回味,是一个才开始的梦啊!可是他却举起了枪……是谁进入了他的梦,是谁像梦魇一样向他伸出魔鬼罪恶的双手,攫住了他的稚嫩的灵魂?使他本来鲜花般的美梦成了如此噩梦呢!
“三朵花,三支歌,三滴水,三个梦,就这样碎裂了,枯干了,消失了!我们今天所面对的,仅仅是一缕轻风,我们还要怎么样,还嫌人死得不够是吧?他们全都还只些孩子呀!
“对不起,尊敬的法官,尊敬的审判长先生,我太激动了!我不愿听到人们将一个不满十八岁的孩子称为罪犯!在我所有的陈词中,我没有对被告人称过一次罪犯,我始终只把他当成一个和其他所有同学一样有尊严的未成年人!我是他的老师,他是我学生,永远是我的学生!我会永远爱他,就像爱所有的学生一样。
“我的最后一句话是:为了让我们的这份爱长留人间,为了使它不再被人扭曲和遗忘,我想请大家别忘了,真正的罪犯是他的老师们!我也是!谢谢各位!我的陈述完了!”
全场所有人都在流泪,为他的发言流下真挚的眼泪!
大家报以长久的雷鸣般的掌声!经久不息!
由于沙岩关于刘福昌教唆的指控没有旁证,法庭不予采纳。但是法庭到底采纳了沙岩的一再请求,没有判马苛死刑,他被判了无期。他漫长的下半生将要在劳改农场里度过。
为了感谢沙岩,马苛的父亲让秘书提了一个手提箱去二中找沙岩老师。那里面有六千元现钞。他和那两位从省城来的律师拿了一样的报酬。
沙岩毫不谦让地收下了。第三天,三个死亡学生的家长同时收到了一千五百元的汇款单。汇款人姓名栏填写的都是“东江人”。
那当然是沙岩寄的。他将那六千元除了分派下去的,剩下的一千五百元,沙岩买了不少器材和食品,发动他们班的全班学生搞了一次别开生面的登山活动,他们是到雪峰最高处寻找雪莲花的。而后,他们买光了县城所有商店里的彩色绸布,做了三大卡车的花环花冠花篮。
那一天,整个高中部四百多学生在沙岩老师的带领下,携着这些花饰走路到了老龙潭。
大家坐在断壁之上,向潭中一遍遍地拋洒撒着各种花饰,大家同声呼唤:
我的学友,我的同胞,你们一路走好啊!
阿铭,阿强,阿琼——
马苛——
玉华,阿冲——
……
第二十三章(4)
梅兰是在北京西郊一所民房里找到雷平的。那儿一百多年前曾经辉煌一时。如今那儿只剩下一大堆断壁残垣,还有就是那座历经百多年沧桑仍然昂首屹立的颓败的大石门。
那是圆明园!那里面近年成了一些同样颓废得无聊的天才艺术家们的天堂!他们在人群里遭遇过或者从未遭遇过只在自己的潜意识深处感受过这样那样的不如意之后,都不约而同地来到这块世外桃源般的地方,开始了他们对为之献身的艺术事业的孜孜不倦的探索和追求!
梅兰在一所低矮得比东江任何一间农村土屋高不了多少的旧民房中见到雷平时,张口结舌得使他不知道身处何方!雷平一声长笑,道:
“人啊,山不转水转!天涯海角也躲不了你梅大少爷哩!真是应了那句老话:‘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呀!”
“你是说我在深山还是说你在深山呀?”
“你说呢?”
雷平此时不但长发齐腰,连那胡茬子也长过两三寸了!整个一深山野人一般,却落拓豪放得近于癫狂!只是那不太深的一副近视带散光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