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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脸婆平时极少说话,温顺得如同一匹病遢遢的老绵羊。她劳动惯了,跟了老屈头在城里住着,闲了没事就四处走走,满大院地转,看到一些单身老师没工夫拆洗那盖了许久的被子,就悄悄地拿了去,为他们洗好又缝好了送回去。后来,一些老师的衣物脏了,也被她找了去洗。她天天有活干了,脸上就不再愁眉不展,她笑了,笑得很开心,老屈头也跟了开心。一开始,老师们还有些过意不去,总想着要给他们一点什么报酬。可他们坚决不要!那一次,几个单身教师相邀买了酒菜,提了去老屈头家聚一聚,声言要叨扰叨扰,要领略领略嫂夫人的手艺。酒喝干了,菜吃完了,没讲完的话明天再讲,没喝醉的人明天再喝。可黄脸婆在收拾桌子的时候,却发现了情况,那每一个座位各人用过的碗下面,都压着了个红纸包包,里面当然是钱和粮票。老屈头命令黄脸婆立即去找人退还,可是找这个这个说不知道,找那个那个说不清楚!这案子永远无法破的,上面留有指纹,可黄脸婆去哪里找人化验指纹呢?
他们一家有人送钱送粮送物品,除了学校老师,还有从大山里来的山民、猎户们,他们每次进城,都会记挂着那位为白猿献身的护林老汉,记挂着他遗下的孤儿寡母。他们给他们家除了送一些老屈头需要的标本以外,还经常送一些生活必需品,诸如苞谷、山薯、土豆、白菜、萝卜、瓜果一类,每一次都是一只只沉甸甸的蛇皮袋子装得满满的。老屈头依旧情注大山里的朋友们,他依旧受山民们的景仰和爱戴。只是谁也不再提起护林老汉和白色猿猴的事儿,那是一段流血的记忆,记忆的坟茔,不要轻易挖掘它!
老屈头第一次走进马校长家,也是最后一次走进马校长家。从那以后,他真的再没去过。虽说那栋小楼近在咫尺,他甚至连看也不愿再看一眼的。
他永远忘不了在那过后第三天的全校教师会上,宋书记那种不指名的批评:我们有些个老师,思想意识差到何等地步,竟敢公然在光天化日之下向领导送礼行贿!幸而我们学校的领导一个个都是久经考验的老同志,他们经得起任何不正之风的考验,顶得住任何歪风邪气的侵蚀。要警惕啊,同志们!我作为学校专门负责政治思想工作的党支部副书记,无论是代表个人还是代表组织,面对我们学校出现这种令人发指的事情,我都为此感到气愤。因此,今天在这儿我要再一次重申我们的纪律:我们不能容忍这种不正之风在我们学校再次出现,决不允许这种腐蚀我们灵魂的资产阶级腐朽而又反动的贿赂之风在我们学校这块净土上蔓延开来,不能让我们光荣的人民教师在这种资产阶级泥坑里堕落下去……老屈头如坐针毡,恨不能找条地缝钻了进去!宋书记慷慨激昂的演说仍在继续,他只好低了头装聋作哑装打盹装瞌睡装熊装孙子,生怕有人看出他来。那是比做贼还丑一万倍的事儿!
老屈头这一回不再喝闷酒,他让那黄脸婆子给他将那本来准备第二次再找机会送去的一只水鸡七只斑鸠(因为当时送去时放在一个角落里被闷在那里时间太久死了一只)全给铛了用大火煸炒了,里面加黄酒加葱加姜加一切能加的佐料,香香喷喷地端来桌上,将那瓶素有新疆茅台之称的“伊犁特曲”盖儿打开了,一个人美美地享受!
酒喝了一半,有人来了,是刘福昌。
刘福昌是学校一名普通教师,是老屈头楼上的一位邻居,没有什么奇特之处,但熟悉内情的人知道,此人非同小可!
第一章(5)
东江二中的住房不怎么宽敞,除了几位校领导,甚至可以说非常紧张!一些教了多年的老教师,成家好几年也分不到房子。在校长办公室小白楼的前边,就是这一排教工宿舍,这里下层住着刘怀中老师等一些家属不在学校的单身教师,他们一般一人住一个小套间。这种特殊的单人套间,整个地只有两间房,没有任何别的厨卫设施的,他们爱人或其他亲属来校时不必另外再安排地方。上层住的是像罗大鹏这样的“王老五”光棍汉,他们一般每人住一间。和罗大鹏紧邻的是刘福昌。他们的楼下,就是老屈头,他早年因为放置蝴蝶标本而破格享受一人独占一套的优厚待遇,他那套房因此曾经一度被雅称为“蝴蝶馆”。
老屈头家杀鸡宰鸟的声音惊动了他楼上的这位名人,那声音直直地钻入了刘福昌那耗子一般灵敏的耳朵。他从楼上三步二步下来,如一只水桶不声不响就滚进了“蝴蝶馆”。
那儿如今当然早没了蝴蝶,外间是厨房兼客厅并做吃饭的地方,里间只有一张占了半个房间的大木床,旁边临窗是一张条桌和木椅——是办公写教案批作业的地方,剩下不宽的地方刚够放一张小小课桌两张矮凳,刚够娃娃们学习用。全家四口人睡在一张床上,娃娃都十六岁了,怎么睡,有人看见说他们家睡觉全是横在床上的。
刘福昌见到老屈头一个人正坐在里间那张大床边,就着放在条桌上的山珍野味美美地喝,黄脸婆舒心惬意地坐在一旁看着,娃娃们都不在。
“来了?请请,快请!怎么样,来一口?”
“哦——不!不!不!我不会喝的。”
“有事要我帮忙吗?”
“哦——不!不!不!我随便走走,你只管喝酒,只管喝酒!”
“还是来一杯吧?”
“哦不不……屈教师,您这鸟……全吃了?”
“是呀,全吃了!”
“那……事情都解决了?”
“解决了!”
“……”
“……”
二人就这样有一句没一句深一句浅一句地对答着,老屈头一人照样深一口浅一口地饮。
刘福昌是个全校有名的大好人。他逢人面带微笑,为人热情大方,异常地谦逊、随和,人缘极好;他作风严谨,艰苦朴素,爱护集体,助人为乐……总之,他是一个无论在领导心目中还是在大多数老师们眼里都吃得开的极得人心的人物。每年的年终评奖,优秀和先进大都少不了他的份。他常年穿一身褪了色的蓝的卡中山装,领口的风纪扣从来没有解开过。一到冷天,他一件军大衣从孟冬穿到季春,从未见他洗换过的。一般每天下班回家,只站立门口用一条干毛巾噼噼啪啪地抽打一阵,算是清理干净!有人近距离看过他的那件军大衣,上面厚厚一层油渍光光亮亮的,如同一层铠甲!
刘福昌长得墩实富态,肥头大耳,全身像一坨松软的面团;他的那耷拉的两腮,总是极为卑谦地不停抖动着,像两只随时都有可能掉下来的熟透的大鸭梨;一双小眼睛早被上下两团泡泡肉挤压着,似乎他得拼命地睁眼才能对四周的事物有所觉察。事实上,他的眼应算是东江二中最为敏捷刁钻的眼了,因为它时刻都阴邪地在向四周扫射着,只不过平时人们看不清它是怎么眨动的;他的眉毛很淡,头发基本没有,人们老远便可看见他那灯泡一样发亮的光头。对此,人们早有定论:聪明的脑袋一般是不长毛的,刘福昌是天下第一聪明人,当然也就不会长毛了!因而,有人对他有完全不同的说法,说他那是一种可怕的圆滑,说他的那谦逊跟随和的笑脸后是一张极为阴险的面孔……反正,说什么的都有。人啊,一人难得十人意,哪个人后不说人!本写手也差点要犯这毛病了!不好意思。读者请谅。
刘福昌十一年前中师毕业,算是首届试点班工农兵学员。以前在乡下小学,后来不知弄了什么高着就来了县城最高学府二中。他任过的课门类真多,几乎包括了中学阶段全部的副科,一般是哪科缺人他就上哪科,政治、地理、历史、音乐、美术、生物、自然……典型的万金油。当然,教好教坏,没有人去计较,反正是副科。中学的副科教师没地位,可他从不与人争,因而他很得领导的赏识,马副校长每次在会上都要夸他,说他是全校最能体谅别人,体谅领导的人;说他从来以大局为重,从来最关心集体,任劳任怨,勤勤恳恳……
他每天最先一个起床,最后一个安歇。每天起床第一件事,他便是去校道上打扫昨夜被风吹落的树叶,去球场上打扫那上面被风吹来的沙土。哪个教室的门窗坏了,他不声不响地去修好了……这些事,谁都看得见的,他是当之无愧的活雷锋!当年在乡校时就是。
那时候,他年年他被推选到县里戴劳模大红花,到县里拿大红奖状。校领导说,他就是因为年年先进才被调到二中的,那是县委组织部特批的。刘福昌调往二中后,不久他的妻子儿女全家也从乡下迁到了县城,全家顺利办好了农转非,他的妻子被安排在县图书馆,管理阅览室。他们在那儿分到了一套三房一厅整98平米的居室——那在当时可是全县最高档次的房子了,除了图书馆,只有县委常委家属楼有那规模。因为,图书馆馆长是某副县长的太太。
为了更好地以校为家,为了工作的需要,刘福昌又在二中要了一个单间,铺了一张床位。因他与罗大鹏紧邻,人们几乎连罗大鹏都刮目相看了。据说,他那床位决不是摆样子的,其意义远不是一般人能懂。素来清心寡欲的刘福昌,几乎天天晚上都睡在学校,典型的以校为家。他永远逢人便笑,永远第一个起床,最后一个安歇。他关心着学校的建设,远胜过关心自己。全校人对刘福昌的评价,褒贬不一,有时候截然相反。由于刘福昌过人的谦逊,由于学校教工队伍中阵营的对立性,刘福昌这种人不属任何一种对立的派别,他反倒两边都得意,因而每一次评选先进,他都得票最多。最近有人说,刘福昌很快就要担任即将分出来的政、史、地教研组组长了,原先那种音、体、美、政、史、地大合龙局面即将结束。一分为二的结局是多了一套班子,多了二位正副组长。别小看这组长芝麻官,评先进评职称评奖励时比当校长可能还管用!当然,对这一切老屈头丝毫不感兴趣。他甚至对最近许多人所最为关心的即将调工资的事,也是不当一回事的。
第一章(6)
不过,也不是什么事全不当回事儿。前不久,一位从山里来的朋友,向老屈头讲了这样一件事,这事非同小可,竟然立即引起了他的关注。朋友说那是他自己的一段刻骨铭心的经历。
那一年,某乡校出了一件轰动全县的大事:学校女厕所晚上经常发现有人爬墙偷看!学生反映到校方,校方汇报到乡联校,乡联校通知派出所来人侦破。可侦破来侦破去,没有任何结果。在全校教职工大会上,谁也不发言,谁也说不出任何蛛丝马迹来。这种事是能够随便乱说的吗?正巧,刘福昌当时也在这所学校。而对此事,刘福昌虽仍一如既往地忠厚地笑着,但笑中有了几分含蓄,几分隐晦。当时在现场的刑警们,对他的这种特殊的微笑警惕起来,就找他私下谈话。他的回答说得藏头露尾地,吞吞吐吐:
“可能是……也许他们那几个人……”
“你说清楚点,可以作证吗?”
“当然可以,我敢发誓我讲的全都是实……”
“作假证是要承担法律责任的!”
“当然!这我懂。”
忠厚的人说话最容易让人深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