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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花穿着翠绿色衬衫,她皮肤白,看起来一株小白菜似的。
春叶是象牙色的长袖衬衫,烟蓝长裤。衬衫领子是飘带式,结成个蝴蝶结。洁白的蝴蝶在她胸前扑楞着翅膀,但是不飞去,仿佛恋着那儿一点花香。她的脸收了季小麦之后,也沾了点小麦的颜色,反倒更显出一种勃勃的生机。几个姑娘吱吱喳喳地叫着,笑着,她虽是沉默,也是笑着的。那可爱绝伦的嘴唇!晨风鼓荡着,她的衬衫前面鼓而不荡,多么可爱绝伦的两个鼓!绪东赶紧把眼睛移开,自己觉得惭愧。
绪东一团高兴地骑着车,一串女孩子跟在他后面。他是一只领头雁。路上不时遇到赶路的人,他们惊喜地向她们张望,又羡慕地向他张望。过了一会儿,绪东又惭愧了,他感觉自己活生生是只大公鸡,身后一群母鸡是他的妻妾——他羞愧地纳头猛朝前蹿,他是只要妻不要妾的人,他只要一个田春叶做他的妻就够了。
射出一箭之地,身后两声长喊:“哎!哎——”他回过头,小桂叫他:“跑那么快干吗?你力气大,帮我们带一个。”他把脚支在地上,停下来。一会儿她们赶上了,采菱的车后胎气不足,采芝就搭了绪东的车。绪东一声不吭,载了她骑得飞快。
过了几里路,她们又下来换个班,采芝趁机跳下来跑去:太气闷了,她都听不见姐姐们讲话。她硬要骑杏花的车,杏花就坐了绪东的。
杏花也一声不吭。她脸色不好,脸盘子整整小了一圈。绪东对于她却觉得亲切些似的,没话找话:“你们天天一起干活一起玩,也很热闹啊。”杏花嗯了一声。绪东沉默了一会儿,又道:“你们唱歌蛮好听的嘛!”杏花道:“有什么好?心里闷,唱着觉得好过些。”
绪东忽然想了起来:“你们真有胆子炸鱼?那个很危险的。”杏花一愣,“你听谁说的?”绪东道:“那天在场上我听见。天又那么黑,怎么炸?”杏花几乎笑出来,然而她没作声。她一肚子的心事。
4
后头有人说杏花最近瘦多了,又有小桂说:“怎么能不瘦?”采菱笑道:“现在再过那两棵树肯定过得去。春叶,我看你也瘦了点,你也去试试看。”春叶怒声道:“趁早闭了你的嘴!”绪东蓦然想起那一天所见,他更加费解了。但又不好意思问杏花,一个大男人婆婆妈妈,她们肯定察觉了。
她们和绪东说话,称呼一律是“哎”。绪东和她们说着话,脸上显得有些窘,为了避免让人看出他的窘来,他总是骑在最前头,先锋似的,和中军隔着一箭之地。
又骑出七八里路,她们再次轮换。杏花坐得腿麻了,一跛一跛的乱走动,等她们近前,上去找采芝换回来,采芝就坐在她身后,紧紧地揽着她的腰。绪东回头望着,问:“还要不要带了?”他满心希望载上那个他最想载的人。天从人愿,春柳叫:“姐,我快累死了,你也给我轻快一会儿。”春叶就跳下来,小跑几步,上了绪东的车。
绪东的嘴角全提起来了,还好,没人看得见。他觉得晕晕的,身后仿佛一块糖糕,一块磁石,一个电暖器。他一声不吭,可是车和人全都飘起来了,所见的一切似乎都是幻像……
忽然采菱“哎”了一声,他回头问:“什么事?”采菱笑道:“不是问你,是春叶,——春叶,刚才过那个庄子你看到没有?就是那天看电影回来遇的那个人。”春叶问:“哪一个?”采菱道:“穿格子西装的小伙子嘛!”春叶道:“提那个做什么?不提不来气!”
想想那天所遇的一切,尽是龌龊可憎的,现在略一回想,连带这清新洁净的早晨也龌龊了……她皱起眉毛。绪东看不见,他问:“那天电影还好吧?”春叶道:“还好,不,不怎样……”她似乎很不愿再提,声音里有一种急促的不耐烦。
过小青山,几个姑娘又吱吱喳喳指点议论起来。小桂叫:“哎——”绪东没作声,春叶道:“叫你呢!”绪东回头问:“什么事?”小桂问他:“你有没有去过山上?”绪东道:“去过。”采菱问:“好看吗?”绪东迟疑了一下,“不怎样。唔,还好吧!”
她们指点着看,她们哪一个都没去过山上。春叶问:“远看很多树和草,是不是呢?”绪东道:“是,松树,还有许多许多草……”他的声音低,因为这是他们私密的谈话,不必那么大声。
绪东想了想,又说:“我念书时和同学去过一次,有山石,很大。还有山洞。”春叶静静地听着。过了一会儿,绪东以为她没有兴趣了,忽听她又问:“有花吗?”绪东一愣,“这个,没注意过,好像没有吧?哦,要不,我下次去看看。”春叶道:“那倒不用。”
绪东迟疑了一下,说:“你也去看看嘛!爬爬山很有意思的。你有没有去哪里玩过?比如花果山什么的。”春叶道:“没有,我哪儿都没去过。”
绪东不作声了,但此时他已下了决心:以后一定要带春叶出去玩,两个人一起去爬山,看海,爬最美丽的有鲜花盛开的山,看最美丽的有沙滩贝壳的海……
哦,爬山,看海,这是多少年轻人的心愿!绪东正年轻,他的这个心愿轰轰的朝阳似的,喷薄着,跃跃地向上,捺也捺不住。
可是又有许多人的心愿因种种原因耽置了,不能成就;或者遂了心愿的时候已是过去了许多许多年……人的一辈子能有几个许多年呢?
时间忽然过得极快,不觉早过了乡,又走了一段路,身后“哎”了一声,轻轻的,是春叶。她说:“慢一点,我们要往西去了。”她跳下来,跑几步,上了崔菊的车。小桂扬声喊:“谢谢你啦!”
绪东应不出一个字,他看着他们去远了,春叶的黑头发,白蝴蝶在朝晖中愈来愈模糊。
5
小桂的表哥叫孙小强,在路口等了一会儿了。他是个矮小的年轻人,脸色红彤彤的,眼睛里常含着笑。其实他本身没什么值得笑的,九岁上死了妈,和爸两口人相依为命,已经十多年了。
但小伙子心眼好,勤快且聪明,是个木工,闲了出门做工,农忙时回来干活。家里打理得极其整齐,最能干爱干净的媳妇也没她收拾得好。
接着了表妹她们,他笑道:“挺快的嘛!汤我盛好了,快,先吃饭去。”一串姑娘推车穿过一条十来米长的小路就到了他家,四周被桑园围着,没院子,三间堂屋两间东厢,整齐洁净一目了然。厢房的南面堆着剪下来的桑枝,晒干了,码一种极整齐的垛。门前的空场像用吸尘器吸过,西边一块小菜地,一畦畦蔬菜整治得盆景般精致,又列兵般整齐,看得人心里痒痒的。
小强把自行车都推进厢房的南一间,招呼大家洗手吃饭。他们互相都认识,也没什么客气的,坐下就吃。小桂问:“舅呢?”小强道:“他先喝了稀饭,下田去了。”
吃好了,她们都下田。小桂分配:春叶、春柳、采菱、采芝和崔菊去拔秧苗。。她和杏花插大田——她们俩去年来做过,杏花插秧又快又好,那几个却都是旱把势。
几个旱把势跟着小强下了秧板地,小强爸已拔了许多了,大家打过招呼,旱把势们也脱了鞋卷了裤角袖子下去了。采芝心惊胆战地问:“有没有蚂蝗啊?”小强爸道:“不多,小心点就成。”他和儿子抬秧苗往大田去。
旱把势们吱吱喳喳地说笑着,拔着,飞快。过了一会儿,采芝忽然指着春柳的腿肚子问:“你那儿黑黑的,是不是蚂蝗啊?”春柳一看,是一片烂草叶。她道:“你神经过敏!”
又拔了一阵子,脚丫里又夹进个烂草叶,她用手去抠,却忽然挨了一刀似的大叫起来:“蚂蝗!”轰,几个姑娘一齐跳上田埂,人心惶惶,胡乱提着脚看。春柳尖声狂喊着,一面乱抠乱揪。春叶赶过去问:“掉了没有?”春柳喘着粗气,“掉了,掉了……”春叶自语:“种水稻真受罪!”
可是犒赏的饭已吃了,既吃之,则下之,她们鼓足勇气又下去,拔一阵,提脚看一看,个个心惊胆战。一会儿,崔菊的细腿肚子上叮上了一个,她倒是镇定,几巴掌扇掉了。
小强爸再来挑秧,一看这阵势,去找些烟叶梗熬的水来叫她们抹上。原来烟草还有这点用处,不过这蚂蝗有什么用处呢?真不明白造物主为什么造下它,真是,纯粹造出来恶心人的。
下午,小强父子、杏花、小桂插大田,采菱和春叶运秧抛秧,暂免蚂蝗叮咬之苦。做到傍晚,秧苗已拔去十之七八,她们就收了,洗脚穿鞋回家,没吃饭,再吃饭天肯定晚了,都是姑娘家,怎么走黑路!
出于对蚂蝗的恐惧,春叶她们第二天就没去,小桂和杏花去了。做了一天,晚上小强说:“路太远,你们明天走吧!”两个姑娘就留下来,睡在西屋——小强的房间。小强跟他爸睡了。
第二天上午,秧田全插齐了,他们洗净了手脚回来。杏花的脚有点瘸,小强问:“你的脚怎么啦?”杏花道:“好像扎刺了。”小强赶紧叫小桂看。小桂一看,脚心里一条乌黑的痕,可不是一根刺,而且扎很相当深。小强也来看了,说:“赶紧挑出来,不然在里头化脓。”他忙忙的找最细的针,干净棉花和烧酒。杏花在西屋的窗下坐着,要扳着脚看,却看不清。
叫小桂挑刺,小桂扑楞站了起来:她哪敢,她是看见人打针都起鸡皮疙瘩,何况是挑刺!小强没办法,拿一条干净毛巾进来,跟杏花说:“疼了你就咬上。”他把毛巾迭得整整齐齐递上去,杏花接了堵住了嘴。小强蹲下身,把杏花的脚抱在膝头,开始挑。小桂早逃走了。
6
屋子里静静的,杏花一声不吭,就像她在田里的这两三天。他们其实很早就认识了,小强每年都要去小桂家两次。
现在,小强似乎要让杏花分神,一边挑一边找话来说:“我看你一直不高兴,是不是家里有什么事啊?”
杏花没作声,她把毛巾咬在嘴里。浅橙色的毛巾,一股肥皂的气味,还有阳光的干香,不花哨,可是看起来温暖,闻起来踏实,咬在嘴里很稳妥。
小强又道:“我们那回在苏州碰上一个……咦,这个你听过了吧?”——在大田插秧,他有时讲些在外的见闻。
杏花仍不吭声,她把毛巾咬得死紧。小强抬头看了她一眼,笑笑:“很疼吧?实在疼,你哭吧,哭出来好受些。”
杏花始终不作声。小强停了手,他知道她很疼。他低了头,说些不相关的话:“从前的时候,我看你和小桂一样,现在,你不爱说话了好像……其实,世上不如意的事太多,有些事你不要往心里去……”他讷了一下,说不出什么了,又开始挑。他用针尖小心地、温柔地探下去,拨一下,又拨一下,然而再是小心,杏花还是疼的。他抬头看看杏花,非常抱歉的样子。
终于挑出来了,他吁一口气,脸上露出笑容,用棉花沾了烧酒仔细擦过,又细心地告诉杏花:“这个也很疼,忍着点,不估会发炎。”擦好了,他又去找一块创可贴帮杏花贴上。
他拿了针和烧酒杯似乎要走,可是又站住了,他靠着桌子,瞟了一眼杏花的眼睛,那双有着美丽双眼皮的眼睛,他似乎想说:现在不疼了吧?可是他说了一句完全不相关的话,一个问句:
“你有对象了吗?”
杏花的眼里早已是一层薄薄的壳,一层泪做的壳,阻止更多的泪出来。可是现在这壳忽然破碎了,泪决堤而出,她伏在桌上痛哭起来,哭得肩膀一抖一抖的,哭得桌子都受了震动,桌上的一碗水像大海的波涛一样抖着颤着,仿佛她的心里也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