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横竖他们有五年之约,五年之后他就会回来的,她相信。自认识他的那一刻起,她就不曾怀疑过他。
春风吹绽一树树的梅花,梅花如血海般的盛开了,年关也近了。
过去的日子中,有时年关难过,季师父会和一些行内的贫苦卖艺人,因欠了粮食煤柴或房租还不出来,为躲避索债,总在除夕夜,聚到茶馆“喝茶”,直到爆竹响了,东方既白,方吁一口气,互相揖别回家。归途中运气不佳遇上债主,也道个“恭喜恭喜”,他们只得苦笑还礼,这样也过了几年。
今年,季师父却特别阔气,不但不需要躲茶楼,还为甄贞和艾琳各添了新衣裳。
“好,年年难过,总算也年年过。你们又大了一些,虽不全然是我的亲孩子,不过也跟着到处跑,吃江湖饭。今年压岁钱,口里边的饭,牙缝里的肉,也没多少,好歹应个景,你们权当是一家人守岁。”
甄贞接过季师父给的红包,和艾琳一比,发现她的竟多了一倍。担心艾琳吃醋,她不敢张扬,偷偷塞进腰袋里。
每年她都会认真地守岁,通宵不眠。守岁的地方也年年不同,不同的城镇,不同的檐下炕上。以前她为自己守岁,从今年起,多了一个人—;—;楚毅。她窃窃地恳求神明,保佑他长命百岁,平平安安。
“师父,咱们什么时候走?”按往年的例子,通常十五元宵过后,就是她们开拔到另一个市镇“觅活计”的时候。甄贞并非急着走,而是害怕走,她恨不能就这么留在这儿,直到楚毅回来。
艾琳回眸对她刮着脸颊,嘲弄一番。这小鬼头!
“先不走了,这几年咱们就待这儿吧。”季师父别有深意地望了她一眼。
“为什么?”艾琳问,“这儿的生意并没有特别好呀。”
的确是,非但没更好,还更差呢。大伙儿也觉得留下来实在没道理。
“饿着你们啦?”季师父喜滋滋的样子,真是有些反常,“你们看不出来为师老了,也累了?何况还有你们师哥拖着这一身病,哪堪再长途跋涉?”
倒也是,季师哥的病一天比一天重,再拖下去恐怕就药石罔效了。
他和艾琳是季师父仅有的两个孩子,万一他有个三长两短,可怎么是好?
甄贞听季师父这么一说,顿时放下一百二十个心,安分地天天跟着师哥们到深州市集杂耍卖艺。不知不觉,一转眼已是四五个春秋。
***
隆冬,华山之巅是大雪过后的景象,万物均披上淡雅素妆,枯枝全数变成臃肿不堪的银条,围墙瓦面似一尾尾巨大的白蛇,趴在雪地上做做冬眠。
白茫茫的大地尽头,只立着一个身量伟岸,风采翩翩的男子。
才四更天,他又从一个惊恐万状的噩梦中悸动挣扎而醒。每一回,几乎都是冷汗洋淀,弹跳而起。
奋力张开眼睛,望着镜中已不复从前的容颜,他便会发出凄惨可怕的叫声,双手捂着眼脸,如陷于绝境狂颠的野兽,口中呼喊着没有人知晓的某人的名字。
“贞儿!”
如果她知道他发生了什么事?将作何感想?绝望地离去?抑或满怀同情地留下?不不不!
四年多了,他努力隐瞒这件事情,不让甄贞和唐冀得知他受了王牡丹的陷害,险遭身亡。虽侥幸捡回一条命,却再也回不到从前,回不去了,这副模样即使回到永济,又有谁认得出他就是楚家的大少爷?
良久过后,楚毅返身蜇往前厅,他沉重的步伐像践踏在每一个多处的岁月里,一不留神,竟踩碎了他那最原始残存的少年之梦。风势陡劲,满路的枯枝恍如枯骨,无限苍凉。
“毅师哥。”小师妹红袖悄然来到身畔,“你又在想她了?”隐隐之中,众华山弟子们约莫都知道他们师父这位得意高徒,有个极心爱极心爱的人,只是大伙儿都很有默契地不去点破,除了红袖这小妮子,偏爱哪壶不开提哪壶。
楚毅轻喂一声,便不再言语。
他是想她,无时无刻。倘使不是因为对甄贞浓烈的相思之情,他岂愿苟活于世?
“她,真有那么好吗?”红袖语调中饱含酸涩。不只她,其余的师姐妹们对这位从未谋面的女子都是又妒又羡。
很难想象他这样一个男人,也能获得众多女子的青睐吧?
楚毅的心中更苦了,他早已心有所属,红袖和师姐妹们的错爱,他是无论如何承受不起的。
“你将来准备娶她?”红袖又问。
“不。”楚毅道,“她已是我的妻。”在那年初春的夜暮里,她不已是他的人了?多年来在他心目中从不作第二人想。
“真的?”红袖凄惋一笑,“她好幸福,但,为什么你不去找她?”
“因为……”楚毅抬眼极目远望,似要望断天涯路,“因为我提不起勇气。”
“怕她嫌弃你?”红袖战战兢兢地又加了几句,“光在意皮相的爱就不是真爱,可见她爱你爱得不够深。”
不。
楚毅从不曾怀疑过她,他只是……只是对自己愈来愈没信心。贞儿!
痴情真可怖,如此的折腾着他,而她又不知情。贞儿呀贞儿,你可知我相思如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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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来了呀,小老弟。”
唐冀听得模模糊糊的一阵人声。
“哎!天都亮了,起来让我开店做买卖了吧。”此处乃大街上张五龙的米糕铺子,唐冀每次要是被他舅妈赶出来,就到这儿宿一宵。
他用手揉揉惺松的睡眼,伸了个懒腰。梦之中尽是称心如意。可如今,天不再冷,夜不再昏,人呢?亦不再年幼了。
哇!二十岁了,五年过得可真慢。这么漫长的五年,他却依旧一事无成。要命!
可惜梦虽美,现实却照样残酷,腰酸背痛得更厉害,看来这条板凳太短了,容不下他日渐壮硕的身子。乌伦张五龙把摊子收拾妥当,他才千恩万谢地打算到处晃晃,然后再到处看看有没什么活好干?
五年了,那个老小子也该回来了吧?
掀起米糕店的布帘子,映人眼底的是一张美得没处挑剔的粉脸。
人人都说女大十八变,的确一点没错。楚毅到底比他有眼光,看得出这小妮子终有一天会蜕变成大美人。唐冀瞅着甄贞微微一笑。每回面对她,除了笑,他委实找不出其他适当的表情。
“这么早?”他随口问了句,躲避什么一样,立刻将目光移开。
“给你。”甄贞把握在手中的一套烧饼油条递给他。
“吉星号的?”那是他最喜欢的一家早膳店,“没事献殷热,非奸即盗。”
“嗅?那还给我。”得了便宜还卖乖,不知好歹。
“生气啦?小心眼。”他不但不还,还大口大口吃得滋滋有声哩。
“不跟你胡扯了,我有正事找你商量。”甄贞脸色一沉,重重的阴霆登时掩住她风华正茂的嫣容。
唐冀从没看她这样过,心知定然出了什么事,马上收起吊儿郎当的玩世态度,正正经经地问:“你们要开拔啦?”他们是江湖儿女,自然投身江湖去,也许不久即相忘于江湖。
两人信步朝城北的古龙寺走。
暮春初夏,空旷荒僻的野地上,都是孩子们放风筝的好去处。几个毛头少年男女捧着自己动手做的大蜈蚣,一个助跑,一个拉线,其他人起哄,将风筝放逐上了天。
甄贞郁郁地摇摇头,朱唇抿了抿,清渭地淌下两行清泪。
“嘿!好端端的你……”这样怎么能称之为好端端?唐冀惶惶急急地便道,“怎么回事,你倒是说呀?说出来也有个商量。”
“是我师父,他说要把我许配给楚家的大少爷。”她一口气说完,哭得更凶了。
“楚家大少?那不就是楚毅?”否则楚家哪还有未婚的男人?
“不,不是他。”甄贞失声地一阵低号,“是他死去的大哥,楚刚。”
“怎么会?冥婚可不是说许就许,得经过父母同意,难不成你季师父拿了王牡丹的好处……”唐冀睁大眼睛,惊骇异常地盯着甄贞,“这……什么时候的¥?”
甄贞抹掉泪水,茫然地摇摇头幽幽道:“详细情形我也不清楚。你晓得的,我们的生意一直不太好,可季师父却从来不缺钱花,当时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现在隐约可以猜得出却……已经太迟了。”
“可…那王牡丹怎会认得你?”
“五年前我到过毅哥哥家,你忘了?我们就是在那儿相识的。”
“那天,那个老妖妇也见着你了?”
“嗯。”甄贞伤心地泪如雨下,“她不但见了我,还问了我好多话。”
“老天!”唐冀忍不住一阵惊呼,“难怪她这些年和你师父时有往来,对你们师兄妹也格外照拂,原来是这样的居心。”
“现在怎么办?如果再十天他还不回来……那我……”因着一个未知的黑暗的前景,甄贞整个人整颗心都仓惶了起来。瞥眼土堆上的沙粒之间有蚂蚁在爬行,看着看着蚂蚁仿佛都爬上了心头。
季师父养了她十一年,恩情比山高、比海深。倘若他真要她嫁,她能不从吗?但嫁给一个牌位,往后这漫漫的人生,她要怎么过?还有楚毅临行前殷殷地要她等他,她岂能背信于他。
然而等了多么渺茫,近两千个日子,经常光等一封信就等得她忧心如焚,何况是他的人。
“放心,楚毅这人最讲信用,他说五年回来就一定会回来,你无论如何得等他。”唐冀说得斩钉截铁,却无限心虚。
若是换在五年前,他绝对敢拍胸脯替楚毅保证,但如今,他竟连一点把握也没了。那老小子上回来信是什么时候?两年前还是三年前?或者更早?现在连他是生是死都不晓得,如何确定他回不回来?
“哎呀!断了断了,我的风筝断了,再也拿不回来了。”身后的小娃儿们哭嚷着大喊,这一喊竟害得甄贞莫名地惊心动魄。
楚毅何尝不像那只断了线的风筝?陡地,周身如同有整窝的蚂蚁四散,心里头像千万只爪又搔又啮后的细碎疼楚,挥之不去。
十M岁的童言童语岂可当真?也许,也许……她不该等他。五年了,她甚至连他的样貌都已记不太清楚,他呢?他是否也早已忘了她?
“冀哥哥—;—;你想,他……会回来吗?”六神无主的当儿,她提出了最憨的问题。假如唐冀知道,还会陪着她在这儿愁眉苦脸,不知如何是好吗?
“会的,我想……应该……会吧。”唐冀突地福至心灵,喜道,“有了,倘若到那日楚毅再不回来,你大可一走了之,横竖季大哥是好不了了,你应该很清楚才对。”
一走?”天下虽大,何处才是她容身之所?“我一个女孩儿,又身无分文,怕没走多远就饿死了。”
“我有。”唐冀膘了下左右,确定没旁人偷窥,才伸手人怀里,掏出一叠银票,“这儿有两百两,足够你丰衣足食的了。”
甄贞怔愣地望着他。“你哪来这么多钱?”该不会是偷来的吧?以前他总到小贩那儿偷糖葫芦给她吃。常言道:小时行窃,长大行抢。希望他不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了。
“一半是楚毅给的,一半是我这些年攒聚下来的。”唐冀说得轻松自在,好像全不把那一大笔钱放在眼里。事实上,他为了保住那两百两,不让他舅妈给硬要了去,真是煞费苦心。非但不敢吃好的穿好的,连住都“承袭”儿时的习惯,三天两头就到张大哥那儿借宿,但愿有朝一日楚毅回来后,他能够了无牵挂地带着这些积蓄,离开安丰县,到他乡异地闯一番事业。
如今他哥儿们心仪的女子有难,无论如何他都得拔刀相助,才不枉和楚毅兄弟一场。
“楚毅给你的?你是说他已经……”
“不是,他没回来,这是他那年临走前给我的,现在正好派上用场。”
“既是你的,我怎能—;—;”
“怎么不能?”唐冀不许她推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