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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既无法避开阴影,也无法避开光明。
戈万在受审讯。
他在接受某人的审讯。
某个可怕的人。
他的良心。
戈万感到心中的一切都动摇了。他最坚定的决心、最认真的许诺、最不可改变的决定,这一切都在他意志的深处动摇了。
这就是心灵的震撼。
他越想刚才目睹的事,就越加惊惶不安。
戈万是共和派,他相信绝对性,而且身体力行,然而刚才出现了一种更高的绝对性。
在革命的绝对性之上,是人性的绝对性。
无法回避正在发生的事,事情很严重,戈万也被牵连,他是其中一部分,他无法逃避。尽管西穆尔丹对他说:“这与你无关”,他却感到自己像一株即将被连根斩断的树。
凡人都有根基。根基一旦动摇就会产生深刻的惶惑。戈万就感到这种惶惑。
他用两手紧抱着头,仿佛想从脑中挤出真理来。明确眼前的处境并非易事,使错综复杂化为简单明了谈何容易。他眼前有些可怕的数字,他必须从中求得总和。对命运作加法,令人眩晕!他在尝试,要向自己交账,要集中思想,理清所感到的自身的阻力,回顾种种事件。
他对自己阐述事件。
谁没有这种经历呢?在紧要关头作自我审视,自我询问,为了前进,也许为了后退,该走哪条路呢!
戈万刚刚目睹了奇迹。
与世间斗争同时发生的是天上的斗争。
善与恶的斗争。
一颗狰狞可畏的心被征服了。
人既然有种种恶习:狂暴、谬误、盲目、顽固、傲慢、自私,那么,戈万刚才看见的就是奇迹。
人性对人的胜利。
人性战胜了非人性。
通过什么手段?以什么方式?人性是如何击败愤怒和仇恨这个巨人的?它使用了什么武器?什么战争机器?摇篮!
戈万感到头晕目眩。这是全面的社会战争,一切仇恨,一切报复都在进行大搏斗,动乱处于最黑暗、最狂暴的时刻,罪恶肆虐,仇恨蒙蔽一切,一切都成为斗争的炮弹,混乱达到极限,以致人们不知何谓公正,何谓正直,何谓真理,就在此刻,揭示心灵奥秘的未知却突然出现,并且使超乎人间光明与黑暗的那个永恒光芒大放异彩。
虚伪与相对性在进行可悲的较量,在它上方的高处突然出现了真理的面孔。
人们看见了三个可怜的孩子,他们幼小,不懂人事,无人照管,无父无母,孤立无援,正在牙牙学语和微笑,但他们受到种种妖魔的威胁:内战、以牙还牙的报复、可怕的镇压逻辑、谋杀、屠杀、兄弟残杀、狂怒、积恨;人们看见一场蓄谋杀人的可耻的大火流产、失败了;人们看见残酷的预谋被打乱、被挫败了;人们看见古旧的封建暴虐,根深蒂固、毫不留情的傲慢,所谓的战争需要、国家利益等等无情老人的偏见都在初入人世者的蓝眼睛前消失了,其实这很简单,初入人世者没有作过恶,因此他就是正义,他就是真理,他就是纯洁;上天的巨大天使正是在幼童身上。
这个景象是有益的,既是忠告又是教训。无情战争的狂热战士们突然看见在一切罪行、侵害、狂热、谋杀面前,在点燃火刑堆的复仇行动和举着火把的死亡面前,在大量的罪恶之上,出现了这个无所不能的威力天真无邪。
天真无邪取得了胜利。
人们可以说:不,内战不存在,野蛮不存在,仇恨不存在,罪恶不存在,黑暗不存在;只要有孩童这个曙光,便能驱散这些鬼魂。
在任何战斗中,撤县都不曾如此显而易见,天主也不曾如此显而易见。
这次战斗的场所是良心。
朗特纳克的良心。
现在战斗重新开始,也许更为激烈,更具有决定性,战场是另一个良心。
戈万的良心。
人是多么奇怪的战场呵!
这些神灵、魔鬼、巨人我们的思想操纵着我们。
这些可怕的交战者们往往践踏我们的心灵。
戈万在沉思。
德·朗特纳克候爵曾经被围困,被堵截,被置于死地,不受法律保护;他像是笼中兽,钳中钉,被禁闭在自己的窝窟里,被铁与火的高墙从四面锁住,然而,他却逃了出去。他实现了逃跑的奇迹。在这场战争中,最困难的创举莫过于逃跑,而他成功了。他又赢得了森林,以它作掩护,又赢得了地盘以进行战斗,又赢得了黑暗以销声匿迹。他再次成为令人畏惧的行踪不定者、凶险的漫游者、影子部队的统帅、地下军的首领、树林的主宰。戈万赢得了战斗,但朗特纳克赢得了自由。从此以后,朗特纳克可以安安全全地任意活动,随意挑选庇护所。他会无影无踪,无处可寻,无法接近。这头狮子曾掉进陷阱,但又跑掉了。
然而,他又回来了。
德·朗特纳克俟爵自愿地、主动地、甘心地离开了森林、黑暗、安全、自由,勇敢地返回可怕的危险之中;戈万先是看见他不顾被火吞没的危险冲入火中,接着又看见他迎着敌人走下长梯,这个梯子对别人是救命梯,对他可是丧命梯。
他为什么这样做?
为了救三个孩子。
而现在,人们将如何处置他呢?
送他上断头台。
那么,这个人为的是救三个孩子?他自己的孩子?不是;他家族的孩子?不是;他阶层的孩子?不是。为了这三个萍水相逢的可怜孩子,捡来的孩子,素不相识、衣衫褴褛的乞儿,他这位贵族、王公,他这位获救、脱险、胜利因为逃跑就是胜利的老人居然甘冒种种危险,不顾种种利害,不计种种得失,而且,在交还孩子的同时,还高贵地献上自己的头,这个往日恐怖可怕而此刻令人敬畏的头。
该怎么办?
接受它。
德·朗特纳克侯爵曾在他自己的生命与别人的生命中作选择。在这场壮丽的抉择中,他挑选了自己的死亡。
而人们将给予他死亡。
人们将杀死他。
这是对英雄行为的何种回报!
以怨报德!
这是使革命处于劣势!
是贬低共和国!
那个主张偏见和奴役的人突然转变,回归人性,而他们这些争取解放和解脱的人却仍将滞留在内战阶段,滞留在流血的陈规和兄弟残杀之中!
而尊重最高的神圣法则宽恕、忘我、赎罪、牺牲的人将不是为真理而战者,而是为谬误而战者!
怎么!不以宽宏大量取胜!甘心认输?本来是强者却甘当弱者,本来是胜利者却甘当谋杀者,而且让别人说君主制的拥护者拯救儿童,而共和制的拥护者屠杀老人。
人们会看到这名伟大的士兵、强壮的八旬老人、被缴械的战士登上断头台,就像登上荣誉的宝座一般,因为他不是被抓获而是被盗来的,他为了行善而失去自由,他甘心受绑,额头上还保留因崇高献身而流出的汗珠。他的头将被置于铡刀之下,那三个获救的小天使的心灵将围着这个头飞舞、祈求。而且,在使别子手感到羞辱的这个死刑面前,这个人将露出微笑,而共和国将面红耳赤!
而这一切将当着首领戈万的面完成!
他能阻止这件事,但他回避!他将满足于高傲的缺席“这与你无关!”他不会对自己说,在这种情况下,弃权就是同谋!他不会看到,在如此重大的行动中,在行动者与任其行动者之间,后者更为恶劣,因为他是懦夫!
然而,他不是答应要处死朗特纳克吗?他,宽厚的戈万,不是宣布朗特纳克不在被宽待之列而将被交由西穆尔丹处置吗?
他欠西穆尔丹这个头,他还债。仅此而已。
然而,这确实是同一个头吗,
在此以前,戈万在郎特纳克身上看到的仅仅是野蛮的战士、君主制与封建制的狂热拥护者、屠杀俘虏的刽子手、狂暴的战争杀人犯、沾满鲜血的人。对于这种人,戈万毫不畏惧。他将放逐这个放逐者,他将以无情对待这个无情者。再简单不过了,道路早已指明,可以很容易地顺着这条悲论的路往前走;一切都预见到了:将杀人者杀死,这是战争恐怖的正道。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这条直线突然断了,一个突如其来的转弯展示了新的视野,出现了变形。一个令人意外的朗特纳克走上了舞台。从魔鬼中走出了英雄;不止是英雄,是人;不止是灵魂,是心。戈万面对的不再是杀人犯,而是救星。戈万被强烈的天光击倒,朗特纳克的善良像霹雳一样击中了他。
面貌一新的朗特纳克竟不能使戈万改变容貌!怎么!这束强光竟然引不起反响!属于过去的人将前进,而属于未来的人却将后退。提倡野蛮和迷信的人将突然展翅飞翔,而富有理想的人却在他下面,在黑暗和污泥中爬行。戈万将匍匐在无情的旧车辙中,而朗特纳克却将升入崇高去追逐奇遇。
还有另外一件事。
家族!
他将使人流血因为容忍别人流血就等于使别人流血;这血不就是他戈万的血吗?他的祖父已去世,但是叔爷还在世。这位叔爷就是德·朗特纳克候爵。在坟墓里的那位哥哥难道不会站起来阻止弟弟进去吗?他难道不会命令孙子尊重那顶白发圆冠他本人的姊妹光环吗?在戈万与朗特纳克之间难道没有这个鬼魂的愤怒目光吗?
难道革命的目的是歪曲人?难道进行革命是为了粉碎家庭、扼杀人性?绝对不是。一七八九年的出现正是为了肯定而不是否定这些最崇高的现实。推翻城堡,正是为了解放人性。取缔封建,正是为了建立家庭。既然祖先是权威的起源,祖先拥有权威,那么,除了父权以外,就不存在其他权威了。因此,蜜蜂中的皇后是合理的,因为它创造了它的子民;它既然是母亲,便当然是皇后。因此,人间的国王是荒谬的,他既然不是父亲,就不能当主人。所以必须取缔国王,建立共和国。这一切是什么?是家庭、人性、革命。革命是人民掌权,而人民,归根到底,就是人。
现在的问题是:郎特纳克已回归人性,他戈万是否将回归家庭。
现在的问题是:祖孙二人能否达到一致的领悟,抑或叔爷的进步只引起侄孙的后退。
这就是在戈万及其良知的感人辩论中所提出的问题,而答案似乎不言自明:拯救朗特纳克。
对,可是法兰西呢?
在这里,令人目眩的问题突然改变了面貌。
怎么!法兰西陷于绝境!它国门大开,被出卖,被肢解!它再没有壕沟,德意志跨过莱茵河;它再没有高墙,意大利越过阿尔卑斯山,西班牙越过比利牛斯山。法兰西只剩下一个大深渊大西洋。它只有这个深渊可以自卫。它这个巨人倚仗深渊,倚仗整个海洋来与整个陆地抗衡。它毕竟是难以被攻克的,然而它将失去这种形势。这个大西洋不再属于它,大西洋上有英国人。当然英国人不知道如何超过大洋,但有人将为他们搭桥,向他们伸出手去,对皮特、克雷格、康沃利斯、邓达斯,对海盗们喊道:“来吧!”有人将喊道:“英国人,占领法国吧!”而此人就是德·朗特纳克候爵。
此人现在被抓住了。经过三个月的捕捉、追逐、周旋,人们终于抓住了他。革命刚刚手擒这个魔鬼。九三年的铁拳刚刚揪住这个保皇派杀人犯的衣领。神秘的天意介入了人事,于是这位谋反者便在自家的牢房里等待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