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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念成佛一念成魔
史书上记载说,这座山神庙,年久失修,人烟绝灭,结果就被山里的老虎相中了,选择这里当做自己的窝。近在咫尺的寺僧知道这一切,就故意立下寺规,禁止过往客人入住自己的寺院,迫使行客睡到老虎窝里去,等到了深夜,老虎欢跳而来,将山神庙中的行客吧唧吧唧吃掉,打几个饱嗝儿,扬长而去。
而等天明之后呢,寺僧再拎着铁棍出来,到山神庙里,把被老虎吃掉的客人的行李包裹,金银细软通通收归己有。实际上这是寺僧与老虎双方合作分赃,老虎负责吃人肉,而寺僧负责替老虎清扫残痕,避免新来的客人发现痕迹,以便让新来的客人不虞有此,也住进虎穴中,从而将寺僧与老虎的合作顺利进行下去。
人与老虎之间能够达成如此默契的合作,这表明了老虎是有人性的,同时也表明了人是有兽性的。
而王守仁,他显然是知道人之所以成为人,正是因为兽性未脱。
正因为人性的黑恶一面,比之于兽性更不堪,所以人类社会才会有如此之多的苦难。同样的,正因为人性中的光明一面,已经接近了佛家的圣灵,所以人类才演绎出了绚丽无比的文明。
人心惟危,道心惟微。一念之差即成魔,一念之差即成佛。佛性与魔性并无交界,更无距离。所谓的圣贤之路,就是让你的心,永远沉浸在善的境界之中,再也不受到恶的袭扰。
每个人都可以鹦鹉学舌地说:我心即佛,佛在我心——但你心中的魔性未除,兽性未除,那么你最终得到的,就是禽兽不如的糟糕境地。
确信这一夜的经历,对于王守仁的圣贤之路起着决定性的作用。正如古希腊的苏格拉底提出“美德即知识”一样,王守仁最终也提出了他的“致良知”学说。二者殊途同归,相互印证,都是为了去除人心中的魔性、兽性、邪性以及其他种种污杂之物,永远停留在善与圣洁之中。
但是在当时,王守仁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恐惧与寒冷,必然降低他大脑的运行效率。这时候他的大脑思维,只是在一个平面上滑行,无法进行理性的逻辑思考。
所以,他在讲述这段事情的时候,又犯了爱编瞎话的老毛病。非但没有说出他躲到屋脊上的事情,反而尽情演绎,导致漏洞百出:
先生既不得入寺,乃就宿野庙之中。饥疲已甚,于神案下熟寝。夜半,群虎绕庙环行,大吼,无敢入者。
这叙述中,王守仁真诚地说:我真的没有爬到屋脊上,我爬那么高干什么?我就睡在了庙里的香案下,因为过度疲劳,睡得死沉死沉,根本不知道寺庙外来了一大群老虎啊,在野庙外张牙舞爪,吼叫个不停……
哪怕你是圣贤,一旦犯了编瞎话的毛病,就会顾头不顾腚,露出破绽来。王守仁硬说他天命攸归,老虎竟然不敢入内——那怎么在京城之时,午门之前,几个太监就可以扒了他的裤子,拿刑杖照他的屁股噼啪噼啪暴打呢?
天生王阳明,镇得住老虎,却镇不住太监,这圣人未免太差劲儿了。
此外,古有一山不容二虎之说,王守仁却说野庙外来了一大群老虎,拜托,老虎这种动物食量超大,一只老虎就需要方圆两公里的食草动物来喂养,所以老虎才从不成群,一旦成了群,那得需要多少食物?自然界的生物链局限了老虎的数量,这是王守仁所没有想到的。
说到底,王守仁错就错在只格过竹子,没有格过老虎——但他马上就会格的,这事我们有证据。
老虎害怕什么
那一夜,想来老虎没少做努力,想要扑到屋脊上,逮住王守仁饱餐一顿。但最终,老虎发现这个努力是徒劳无功的,临天明之前,只好悲愤地吼叫着,扭头回到深山里去了。
还是逮只野兔吃吧。当时老虎肯定是这么想:人这玩意儿肉酸得硌牙,还爬那么老高,真以为谁稀罕你呀!
老虎愤然离开,王守仁也不敢下来,他只是紧张地盯着寺庙方向,直到看到寺庙的门一开,他这才立即跳下来,飞钻到山神庙里,哧溜一声,滑入到香案之下,眼睛刚刚闭上,就累得呼呼睡了过去。
寺僧敢出来,就说明这一带已经安全了。紧张恐惧的心情一去,浮上来的就是噬骨的疲劳。所以王守仁这一觉,虽然时间短,睡眠质量却是极佳,寺僧拿铁杖捅了他好几下,他也不知晓,仍然是大睡如故。直到寺僧不耐烦了,用铁杖敲了敲他的胫骨,这地方有麻筋,疼得王守仁“哇呜”一声,睁开了眼睛。
寺僧大惊:你你你……怎么是个活人?
王守仁这时候脑子已经恢复了清醒,遂笑道:是个活人有什么不妥?难不成你还希望我是个死人,到时候你吃官司吗?
寺僧却万难置信:可是昨夜……你没有听到老虎进来吗?
老虎?王守仁笑道:对对对,你一说这事儿我想起来了,昨天夜里庙外边来了好多的老虎,好家伙,成群结队,浩浩荡荡,把这座破庙围得水泄不通啊。当时我吓坏了,这么多的老虎光临,我岂有活命之理?肯定是要葬身虎腹了……
那你怎么还活着?寺僧直眉瞪眼地问道。
王守仁搔了搔头皮,诧异地道:你说这事儿,我也是觉得特别奇怪。昨天夜里,那成群的老虎聚集在门外,又吼又叫,又蹦又跳,可是却一只也不敢进来,好像这山神庙中,有什么东西让它们害怕一样。会是什么东西呢,嗯,你说它们到底害怕什么东西呢?
一边儿说,王守仁一边儿扭动身体,摆出一副认真寻找的样子,那满脸的困惑,似乎他找不到让老虎害怕的东西,就绝不肯罢休。寺僧却越看他越是害怕,不由得后退了两步,说道:你这个客人,真是怪,怪透了。以前的客人,都被老虎吃掉了,可是轮到你,老虎却不敢进来……你不会是天上的星宿下凡吧?
我?天上的星宿?王守仁先是满脸诧异,旋即正色道:开玩笑,你这个秃驴,我可告诉你,这种话是不能乱说的,乱说是要负法律责任的。不仅要负法律责任,而且要负政治责任……
王守仁越是不承认,寺僧就越是认为他不是凡夫俗子,当即躬身:若客人不嫌弃的话,就请客人到小寺用餐吧。
王守仁假装犹豫:要去吗?就不用了吧,你们寺庙向来不招待外人的……
寺僧连连赔罪:寺中是有这样的规矩,但那都是对别的客人而言。像您这样的不凡之辈,能够到小寺观光,正所谓蓬荜生辉,小僧脸上也有光啊。
好说歹说,寺僧将不情不愿的王守仁请到了寺庙里。进了寺庙,王守仁在寺僧的带领下行走侧殿,正要往里走,这时候侧殿突然走出来一个人,说道:
王守仁,你终于来了。我等你等了二十年了。
王守仁诧异地扭头一看,失惊之下,差点儿没有跌坐地上。
要知道那人是谁,有分教:江湖诡谲骗中骗,圣贤之路难上难。美德智慧致良知,全凭瞎扯渡难关。二十年前的一桩旧骗局,到得这寺院却弄假成真,这离奇的世事,让王守仁的思维突飞猛进,向着圣贤的境界急速前进。
人与兽的亲密合作
王守仁在寺庙中遇到的,是一个道士。
从这座和尚庙里钻出来老道,一点儿也不稀奇。实际上我们很清楚,这是一家经营特殊业务的黑庙。寺僧与山里的老虎签有合作协议,这边寺僧敲钟烧香,把远处的人骗来,然后再以寺庙不留外客的借口,将客人骗入老虎的巢穴之中,虎食人,僧拿钱。互利双赢,两全其美。这样一座黑寺庙,出现什么事也不奇怪。不要说从里边钻出来一个道士,就是钻出来个外星人,王守仁也能够接受。
但是他却实在无法接受眼前这个老道。
说起这个老道来,他实是打开王守仁圣贤之门的神秘钥匙。在这个道士身上,潜藏着被王守仁的门下弟子销毁的所有资料,这些资料的表现形式,将揭开王守仁人生爱情的全部秘密,并为我们展示所谓圣贤之路的曲折与坎坷。
此老道,便是二十年前,王守仁与小表妹新婚之夜,他无意中溜达到旌阳铁柱宫时遇到的那个怪老道。
新婚之夜,王守仁不去抱美丽的小表妹,却和一个老道坐了一夜,于是让我们发现了王守仁对小表妹的极度厌恶情绪。而且我们曾怀疑,这个老道实际上是王守仁的爷爷、白衣秀士王伦,因担心王守仁过于聪明,失足踏上追求物质刺激的错误道路而聘请来的大忽悠。而此时我们发现,原来这老道只是个兼差,真正的职业是食人饿虎的生意伙伴——不光是这个老道,连寺庙里的僧人都是假的,都是江湖黑社会的剽悍人物。
但王守仁也不是什么善茬,软弱无能之辈岂敢问津于圣贤之路?再者说,书香门第的王家,原本也是这黑社会道长的大客户,而且王守仁又逃脱了虎口,分明是有资格与他们分庭抗礼。
现在,潜伏在这座寺庙中的黑道兄弟们,寄希望于和王守仁达成共识,展开进一步的合作。
这个合作,很快就达成了。
王守仁证实说,当他见到这个奇异的老道之后,老道立即向他展示了一首事先写好的诗。诗曰:
二十年前已识君,今来消息我先闻。
君将性命轻毫发,谁把纲常重一分?
寰海已知夸令德,皇天终不丧斯文。
英雄自古多磨折,好拂青萍建大勋。
这首诗的意思是说:我是一个活神仙,从来不会把人骗。未卜先知闹得欢,约好再见二十年。王守仁来我推荐,绝对是个大圣贤。兜里有钱快给他,反正你是穷光蛋……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
为了强化老道这封推荐信的真实性,王守仁也留诗于武夷山,与老道共同炒作这件事情。王守仁的诗是:
险夷原不滞胸中,何异浮云过太空!
夜静海涛三万里,月明飞锡下天风。
王守仁这首诗的意思是说:我的本事真的大,屁股挨打也不怕。仰天大笑出门去,成圣成贤乐哈哈……无非是表白自己,打死也不要做凡夫俗子而已。
虚像背后的真实
我们可以确信的是,武夷山上遇故人,尤其是发现了老道和寺僧联手的经营模式,这件事对于王守仁的刺激,空前强烈。这种刺激霎时间激活了他的大脑细胞,让他猛然悟到了太多的圣贤道理。
具体是什么道理,这事王守仁拒绝交代。但有一点,老道寺僧养虎为患,和大明天子养太监杀戮群臣,都是一个道理。这其中所折射出来的正是人心的迷茫与人性的晦涩。皇城明明养着杀人的锦衣卫,可读书人还疯了一样往朝廷跑。山里明明是猛虎出没,可香客们还喜欢跑到这座黑寺里来——人生的所谓追求,又有几桩不是飞蛾扑火?
在深山黑寺里,和衣冠衮衮的朝廷之上,演绎着同样的故事。这种行为选择上的类同,是因为隐伏的规律在起作用。
这规律就是道,就是这个世界上的本原与真相。
王守仁吃了这么多的苦,遭了如此多的罪,编了不计其数的瞎话,目的就是要接近并发现这个真相。
他从竹子中没有找到这个真相,他从深山中的遗世传奇中没有找到这个真相,他从朝廷上的刑杖殴击之下,也没有发现这个真相。但是,山中那只老虎与这座黑寺,却给了王守仁一种异常的感觉——道就在咫尺之间,就在眼前,就在……可是却仍然无法精确捕捉到。
于是王守仁就和黑道长商量:兄弟,你看看我怎么样?我可不可以,嗯,更名改姓,跟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