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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渡北归-第8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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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渡北归:离别(第三章短兵相接)批胡运动悄然兴起(2)

在兜完圈子之后,陈垣毫不犹豫地扣动了端在手中很久的二十四响驳壳枪的板机,一串子弹喷射而出:

我现在明白了毛泽东的政治主张和实际情况,我愿贡献你这种版本,校正你孤证偏见的危险……在三十年前,你是青年“导师”,你在这是非分明胜败昭然的时候,竟脱离了青年而加入反人民的集团,你为什么不再回到新青年的行列中来呢?我以为你不应当再坚持以前的错误成见,应当有敢于否定过去观点错误的勇气。你应该转向人民……我现在很挚诚的告诉你,你应该正视现实,你应该转向人民,翻然觉悟,真心真意的向青年们学习,重新用真正的科学的方法来分析,批判你过去所有的学识,拿来为广大的人民服务,再见吧!希望我们将来能在一条路上相见。

在民国后期的学术界,就纯粹的史学而言,堪与陈寅恪较劲匹敌者,陈垣算是一位。作为一个药商儿子的陈氏虽没有受过正规史学教育,但靠自己的勤奋,著作宏富,成就斐然,在中国宗教史、元史、中西交通史及历史文献学等领域皆有开创性贡献,成为世界闻名的史学大师。20世纪20年代初,陈垣就被公认为与王国维齐名的世界级学者。1922年胡适曾断言:“南方史学勤苦而太信古,北方史学能疑古而学问太简陋,将来中国的新史学须有北方的疑古精神和南方的勤学工夫。”而“能够融南北之长而去其短者,首推王国维与陈垣”。'1'1933年4月15日,前来中国访学的法国汉学家伯希和离开北京时,对前来送行的陈垣、胡适等学术界名流发表了简短的演讲,其中说:“中国近代之世界学者,惟王国维及陈先生两人……不幸国维死矣,鲁殿灵光,长受士人之爱护者,独吾陈君也。”'2'自30年代中期以后,陈垣与学界异军突起的陈寅恪并称为“史学二陈”。正是鉴于陈垣既是稀世罕有其匹的史学大师,又是辅仁大学校长,胡适于解放军围城的逃死之际,想到的第一个人不是陈寅恪而是他。出乎胡氏意料的是,陈垣拒绝邀请,没有随其南飞,继续留在北平做他的校长。尽管此前胡、陈交谊笃深,且在五个月前还信函往还,但五个月后,陈垣竟像幼儿园的小朋友一样,如此痛快、绝情地与“我的朋友胡适之”决裂,说明政治形势急转直下,世道人心已发生了巨大裂变。

6月18日,在美国的胡适首次见到了陈垣的公开信,这是由友人送来的英文杂志FarEasternBulletin(《远东通讯》,第2卷第22号,香港1949年6月4日)转载的《人民日报》信文内容。胡适眯着眼睛呈微笑状粗略阅毕,第一个反应是“其第一段引我给他最后一信的末段('48),此决非伪作的。全函下流的幼稚话,读了使我不快。此公老了,此信大概真是他写的?”'3'6月20日,胡适细读了陈垣公开信英译本,“更信此信不是伪造的(?),可怜!”'4'6月21日,胡适从6月15日的《华侨日报》上读到这封公开信的中文本,在当天的日记中记载:“我读了更信此信不是假造的,此公七十岁了,竟丑态毕露如此,甚可怜惜!”'5'

尽管胡适在情绪上认定此信就是陈氏所写,但在心理上又不愿承认,而从情理上推断,陈氏的思想转变也没有如此快捷,因而对于信的真伪,胡适又在心中打起鼓来。到了6月24日,胡适又找来公开信的中文本,仔细阅读琢磨后,在日记中载道:“我今天细想,陈垣先生大概不至于‘学习’得那么快,如信中提及‘萧军批评’,此是最近几个月前发生的事件,作伪的人未免做得太过火了!”'6'为了彻底查明此信的真伪,胡适还找来对陈垣熟悉、时正在美国的另一史家蒋廷黻,两人商讨后的结论是:“均疑陈援庵的公开信是他先写了一信,共产党用作底子,留下了一小部分作‘幌子’(如第一节),另由一个党内作者伪造其余部分。”'7'这个猜想基本上是最后结论,但对于善于考证且无证不信的胡氏来说,心中仍不踏实。

南渡北归:离别(第三章短兵相接)批胡运动悄然兴起(3)

经过大半年的疑虑与思考,证之对中共新政权形势发展的个人观察,1950年1月9日,胡适下笔写就了《共产党统治下决没有“自由”——跋所谓〈陈垣给胡适的一封公开信〉》予以发表。文中道:“……我在海外看见报纸转载的这封《公开信》,我忍不住叹口气说:‘可怜我的老朋友陈垣先生,现在已没有不说话的自由了!’有许多朋友来问我:这封《公开信》真是陈垣先生写的吗?我的答复是:这信的文字是很漂亮的白话文,陈垣从来不写白话文,也决写不出这样漂亮的白话文;所以在文字方面,这封信完全不是陈垣先生自己写的;百分之一百是别人用他的姓名假造的。”针对公开信的内容,胡适拿出自己擅长考据的绝招,从文字语言的形式和句子的语法结构、信文内容露出的漏洞、过失,及所谓宣传色彩三个方面,不厌其烦地举例归纳,强调此文是“改写”和“伪造”的。最后,胡适得出结论:“这封《陈垣给胡适的一封公开信》最可证明共产党统治下决没有学术思想自由。”'8'

时势运转,风雨无常,常识都不是常新的,考证大师胡适对此文的考证索隐,可谓有对有错。据后来此文的参与者交代,文章虽是由他人代笔,但确是出于陈垣的本意。1990年6月,陈垣弟子刘乃和的弟弟,也是陈垣在辅仁大学的学生刘乃崇,撰写了一篇《不辜负陈援庵老师的教诲》的文章,对当年这封信的公案作了详细交代。刘文说:“有一天,陈老又让乃和姐来叫我,我到他家后,他说他已经看到了新的社会,新的国家,读到了新书,这都是过去没法子知道的,因此愿意把所见所闻告诉那些看不到听不到的人,比如他的老朋友胡适之,就随国民党政府走了,就不可能知道北平解放后的情况。我告诉陈老,我在石家庄看见《新华日报》上刊登蓝公武与胡适的一封信,他立刻说胡适走前也给我写过一封信,说罢就取出给了乃和姐,当时陈老就与柴师(指柴德赓,引者注)、乃和姐和我们共同研究,决定也用公开信的形式把自己所见所闻的新气象写出来。经过陈老反复讲述自己的意见,并征求我们的意见,由乃和姐执笔写出,再经陈老亲笔改定。由陈老与乃和姐同去范文澜范老住处,请他修改……”'9'

继此文之后,直接当事人刘乃和于1994年又发表一篇《陈垣的一生》长文,对这段公案披露道:“我们共同研究也想用公开信的形式,把他所见所闻的新中国的新气象告诉还不知道的人。陈老让我执笔写了文章,4月29日定稿后,送给刚来北平不久的范文澜同志修改,5月11日,《人民日报》以《给胡适之的一封公开信》为题刊出。”'10'二刘所言此信的出笼经过大体可信,只是对陈垣当时内心的探究较少,外人很难窥知陈氏真正的心理动态。信中提到的范文澜就是当年傅斯年访问延安时见到的那位号称头号马列理论专家,时为华北大学副校长兼历史研究室主任的老范。陈垣找范文澜修定此信,除了两人过去有一段交情,显然的是怀揣向中共靠拢、表决心的算盘,其复杂的内心并非三言两语说得清楚。但无论如何,陈氏这一步棋在当时的形势下,似是走对了,由于率先对胡适这位昔日的朋友打响了隔海第一枪,尽管只打到屁股上,没有击中命门,令其当场倒地而亡,却引起了中共高层的重视和好感。后来,陈垣又经过一连串的杰出表现与锲而不舍的向党靠拢,终于在79岁的晚年光荣地加入中国共产党,算是了却了一件终身夙愿。

南渡北归:离别(第三章短兵相接)面对“人民的敌人”(1)

事实上,在陈垣跳出来向胡适打响第一枪之前,“倒胡”运动已经开始,只是在声势上没有陈氏这一枪直接和响亮,因而少为大众所知。

吴晗等人以军管会的名义接收北大、清华、师大后,即按照中共高层的旨意开始组织人员讨论胡适与“胡适思想问题”。冯友兰、俞平伯、朱光潜、沈尹默等众多学者出于各种原因,皆不同程度地在会议上向昔日的朋友、今日的仇寇胡适发难,并信誓旦旦地向中共派到学校的军代表承诺,一定要抛弃胡适四处贩卖的自由主义歪理邪说,膺服伟大的、在中国革命航程中具有灯塔地位和重大意义的马列主义光辉理论云云。稍后,以中共军代表身份进入清华园,实际主持校务的吴晗,在把冯友兰头顶的清华校务委员会委员、文学院院长两顶帽子整肃掉之后,继续对这位在西南联大时代差点成为国民党中央委员的哲学家实施排挤打压。无端丢掉官帽又遭挤压的冯友兰“心不自安”,开始琢磨在这改朝换代的大动荡、大混乱中如何见风使舵,东山再起。经过一段时间的冥思苦想,终于想出了一个奇招,但因事关重大,加之机会尚未成熟,这个奇招迟迟未能出台亮相。

苦苦等待的机会还是到来了,1949年10月5日,即新中国成立后的第五天,冯友兰风闻清华大学有许多教授开始向毛泽东写信表忠心,遂决定加以仿效,并要有所超越。在一番冥思苦想后,强按内心急促的跳动,泼墨挥毫写就一封效忠信,密封后托人送给已“缚住苍龙”的毛泽东主席。信中,冯沉痛地斥骂自己过去两次加入国民党,且差点当上了中央委员,谓自己在校内校外散布封建哲学,帮了国民党的忙,成了革命的反面典型与活教材。今后一定要痛改前非,改造思想,认真学习马列毛泽东思想,重新做人,争取用五年时间重新写出一部马列主义史观的哲学史,在学术上立功赎罪云云。

毛泽东接信,于10月13日写了回信,由一名解放军下级军官骑摩托车送至清华园冯友兰家中。信曰:

友兰先生:

十月五日来函已悉。我们是欢迎人们进步的。像你这样的人,过去犯过错误,现在准备改正错误,如果能实践,那是好的。也不必急于求效,可以慢慢地改,总以采取老实态度为宜。此

复,敬颂

教祺!

毛泽东

十月十三日'11'

冯友兰于1918年夏天北大毕业之际,正是毛泽东从湖南进京并在北大图书馆当一名助理之时,仅是一个暑假前后的交错,使冯友兰失去了见到毛泽东的机会。倏忽间31年过去,已是江河改色,天翻地覆,冯氏望着天安门城楼上那个高大的身影和展开的巨手,知道自己今生今世无法与之抗衡了,遂以识时务者为俊杰的中国古训,以“自骂”和“献忠”的双重招数,表明自己心理上的臣服和行动上的自觉,同时勾起毛对北大往事的回忆,以便开恩眷顾,来个鼓励奖掖。想不到毛泽东并不买这位原北大学生的陈年老账,反而板起面孔,公事公办式地劈头盖脸给了一顿教训。冯“颇有意外之感”,垂头丧气,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对这次献媚表忠的失败,许多年后,冯在自述中说:“信中最重要的一句话:‘总要采取老实态度为宜’,我不懂。而且心中有一点反感,我当时想,什么是老实态度,我有什么不老实。经过了三十年的锻炼,我现在才开始懂得这句话了。”冯认为自己当初决心在五年之内重写一部中国哲学史,实在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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