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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现在不需要紫晶水仙了吧?”德威说。
“不需要了!谢谢你!”她说。
“我也谢谢你。”他露出一个难得的笑容说。
他谢她什么呢?盈芳觉得奇怪,但没空细思。她满心只有家志。他还活着,在人间,不在地狱。她大大松一口气,这才体会出,过去三个月她的神经有多紧绷,人有多强颜欢笑,骗自己,像在吸吗啡一样,不计后果。
她一定要找到他,好好算这笔揪人心肠的乱帐!
※ ※ ※
远处的火山轰轰叫着,只雨声,附近的云就像受惊吓似的,浑浑而散,染出了灰灰带微红的色彩。更远的蓝天,依旧闲闲地晴着,不知道发生什么事,载着一朵又一朵浮丽洁白的云。
家志光着上身,才由盖好的木屋,走向被炸毁的石桥。眼前洪流滚滚,映着阳光,堆石的岸边已有各国的工程师和义工,商量如何以最快的速度搭一座简便的桥。
“今天的工还没有完呢!”宗祥说。
他是倩容的哥哥,被教会招来重建战后的萨国。
“无所谓,反正在这里,工作是唯一的娱乐。”家志说。
“妈的,要不是巴西经济不景气,我又欠俞庆一大笔钱,我才不会被智威半强迫地来当苦工呢!”宗祥说:“他是被我妹妹带坏了。你呢?是交了智威这个坏朋友,被他拐来的,对不对?”
“不算拐,盖房子、造桥是我的专门,而这个地方正合我的味口。”家志笑笑说。
沙石车来了,大家开始忙碌。
来此地已经三个月,几句西班牙文都能听了。白天在烈日下工作,晚上睡在红十字会临时拨出的宿舍,台湾变得遥远,那些醉死的夜,也像一场荒诞乖离的梦。
耶晚,扑向他的影子,是找了他几天几夜的智威。
“你要死,也起码干净整齐一点!”智威拖他回公寓清洗,冲下来的冷水激得他全身发抖。
“死得像条野狗,算什么?真有失你刘家志的身分。”智威在一旁忿忿地说:“要不然你可以去赛车、赛马、打仗、斗牛或参加破爆队等等,死得有名有目,毫不浪费,至少还可以讨张讣闻,或盖座纪念碑呢!”
“我什么都没有了,还在乎怎么死吗?”家志鼻嘴都是水,大声叫着。
“你还需要什么?有命一条就够了!”智威丢来一堆毛巾说。
“我本来也以为如此……可是没有她,心好空,我竟然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家志头覆在毛巾下说。
“是她?还是他?心好空,不可能指你义父吧?!只有女人……哦……”智威把声音拉得老长,暧昧地笑着说:“原来是我们刘老大恋爱了!我真没想到你也有儿女情长的一日,真是失礼啦!”
“给我酒喝!一醉解千愁呀!”家志痛苦地说。
“嘿!现在是风水轮流转,该我下烟酒的禁令了!”智威得意地说:“你以前不是说过,既然爱她,就去找她!我今天就把这句名言送还给你。”
“我哪像你?有金山银山当后盾,是骑着白马的英俊王子。”家志沮丧地说:“而我,孑然一身,只有数不清的孽债。如今在台湾都无法立足了,又怎么去找她呢?”
“那个‘她’是盈芳,对不对?”智威试着问。
家志不承认也不否认,智威心中有数,两边的情况看起来都不单纯,不要说家志和盈芳强硬的脾气,还有北门帮的麻烦复杂。
他考虑一会,说:“你愿意让我帮助你吗?”
“帮我?我现在是过街老鼠,你不怕惹祸上身吗?”家志苦笑说。
“惹什么祸?事实上,我是乘人之危呢!”智威说。
于是,在最脆弱的情况下,家志答应了中美洲之行。在严严保密之下,他走得神不知鬼不觉。
他一点都不后悔到萨国来,因为他看到了天地之广,世界的另一边,有人在极端绝望下,仍努力地求生存。比起来,他过去的三十年生命,充满怨恨、争夺、火并、械斗……就像盈芳所谓的桶里螃蟹,愚蠢又可怜。
从己身的痛苦跳脱出来,稍微能填补一部分的心灵空虚,但发自心底最深的渴求,有关盈芳的,却随着时日而更加强烈。
这就是爱情吗?违反逻辑的东西,无法用常理论断。
他常觉得离她太远,不能同在一块土地上,也是一种遗憾。她现在好不好?他每天都自问无数次。
“盈芳到处在找你呢!”智威带来消息。
她终于原谅他了,没有花很长的时间。但对家志已是不够,他要的,她不能给,回去,只能眼睁睁看她嫁给别人,那还不如隔个大洋,渺渺无音讯,痛苦会模糊些。
河边一堆人在争论,吵的是水位的问题。因为缺乏潜水夫,无法判断河床的落石到底积了多少,桥基的摆置就成问题。
家志正专心凝听那快速的英文,智威走了过来,将他拉向一旁说:
“我回来了。”
家志扬扬眉,回来就好,智威来来去去是家常便饭,何须特别报告?“盈芳也跟着来了。”智威又接着说。
“什么?她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家志乱了阵脚,激动地责问着:“是你告诉她的吗?”“天地良心,我一句话都没说,倩容你就更可以信任了。”智威说:“我想她并不晓得你在这里,只是碰巧要来而已。”
“你不了解盈芳,她每个行动都有目的。愈不寻常的时候,你愈要小心。”家志皱着眉说。
“那就见面嘛!你总不能躲她一辈子吧!”智威说。
“现在叫我去开自杀机,还容易些呢!”家志叹气说。
这时,有人走过来,问家志技术上的相关问题。或许他有些功夫底子,在机器缺乏的情况下,很多危险工作,他都自告奋勇,很快就赢得众人的尊敬和崇拜。
“他们说,水位不解决,连个木桥都搭不起来。”宗祥再详细翻译说。
“我去探水位好了。”家志干脆说。
“你疯啦!没有潜水设备,水又深广湍急……”智威在后面喊着。
家志做了几个暖身动作,深吸几口气,纵身入水。
“你……真笨!一个盈芳来,就值得你跳水吗?”智威顿足说。
大伙屏着气息,关注着水面上的动静。一秒、两秒……家志跃上来,又接着沉下去。三秒、四秒、五秒……,又浮了出来。一次比一次换气的时间长,终于,他决定游上岸时,全场人齐声欢呼。
“河底没有积石阻塞,任何位置都可以。”家志除了脸有些红外,一切如常。
智威把身上的名牌衬衫脱给他擦水滴,还一面骂说:“你就那么不愿意见盈芳吗?”
“见了又如何?反正都不属于我,长痛不如短痛,早早死心罢了!”家志忍抑着说:“你就帮忙到底吧!”
“希望不见就没有痛,但你是吗?”智威说:“瞧你,来这么久,身边热情的拉丁姑娘,你都不正眼看一下,你还有救吗?”
“我怎么没看?”家志扭干衬衫说:“我还打算在此娶妻生子,终老一生呢!”
“你?”智威愣了一会儿,冷笑地说:“才怪!”
曾经沧海难为水,他不可能再为一个女孩子,写三年的信,看两年的午夜场电影,陪她历险,随她哭笑;也没有一个女孩子,能和他这么相知契合,一如盈芳。
※ ※ ※
“他简直是在慢性自杀!我从公园将他捡回来,千里迢迢送他到这里来,可不是真的教他换个壮烈寻死的方式。我真的被他打败了!”智威一回到天主教堂,看见倩容,就滔滔不绝的说着。
“我以为他已经恢复正常了。”倩容不解地说。
“我也是,但盈芳一来,他的马脚就露出来了。”智威来回走着说:“他这人,现在是活一天,算一天!”
倩容和旁边的凯莉修女说几句话,就拉着智威到回廊上,两人面对着墓园,各种石碑立在草木森葱之中,阳光一块一块筛着。
“我看,解铃仍需系铃人。”倩容说。
“他的心情我能够了解,还记得为了你,我有跳崖射星的冲动吗?”智威说:“家志一听到盈芳的名字,就往水里跳,那份痴狂和我有得比。”
“怎么比?人家是真跳,你有吗?”倩容笑智威说。
“还嫌我不够凄惨吗?我可是陪着你枪林弹雨呢!”智威搂着她亲一下说:“我明天就去参加徒手攀崖俱乐部,或者无降落伞跳机训练营……”
“你敢?!”倩容杏眼圆睁说:“你若真的去报名,我就去当修女!”
“哦!你果然比我狠,我认输了!”智威笑着说:“对了!盈芳呢?”
“还在四处逛呢!她这次真奇怪,什么地方都要看,还看得很仔细。”倩容说:“我怀疑,她以乎知道家志在这里。”
“怎么可能?我们可是小心保密,连信威和敏敏都没有透露呀!”智威不以为然的说。
“透露什么呢?”盈芳由阴影中走出来问,“你们鬼鬼祟祟的,好象有事瞒着我哟!”
智威和倩容吓了一跳,不知道她听进多少。
“夫妻谈心,当然要瞒着你啦!”智威反应迅速的说。
但盈芳不吃他那一套,只板着一张脸孔说:“家志到底在哪里?”
“我……呃……我怎么晓得?哦!他不是失踪了吗?问我就太奇怪了……”智威一个措手不及,结巴地说。
看智威夸张又心虚的模样,倩容干脆说:“事到如今,我们就告诉她吧!”
“不行,我答应家志不能说的,我不能违背承诺,丧失朋友的道义。”智威连忙摇头说。
“去你的道义!”盈芳发现自己太粗鲁,忙说:“对不起……可是你们明明看到我如何辛苦的找他,这样骗我,难道对我就够义气吗?”
“不管了!家志根本就是需要盈芳的。”倩容对威智说:“这秘密就由我来说,你也可以不违朋友之义了!”
“唉!你们女人真不足以共商大事!”智威无奈的说。
倩容瞪了威智一眼,迳自把家志在此的情况都说出来,包括他躲着盈芳的意愿。
盈芳紧咬着唇,忍住不让自己伤心。他是什么意思呢?避她如蛇蝎,也要有胆量当面说清楚呀!
她坚持地说:“不管他高不高兴,我都要见他!”
“问题是,你一出现,他就跳山跳水的,只怕会跑得连我都找不到他了!”智威仍是犹疑地说。
盈芳唇咬得更深,一脸可怜。
倩容突然心生一计说:“有了!我们可以下迷药!”
“下迷药?”智威和盈芳同时叫道。
“家志既然不肯见盈芳,我们就把他迷昏,将他抬到盈芳的房间,任她处置。”倩容微笑地说。
“这个主意烂透了!”智威猛摇头反对。
“一点都不烂!这还是家志自己发明的。”倩容回驳,“你忘了当年他是怎么对我的吗?我只不过反将一军而已,如果你不帮忙,我就自己来!”
智威一想到老婆去灌其它男人的酒,脸就拉长下来,很不情愿地说:“我有没有别的选择?可不可以别用这种有伤男性自尊的方式呢?”
“没有可不可以。”盈芳抢先回答,随即又拉着倩容说:“一切就拜托你了!就今天晚上,我回旅馆准备一下。”
“还需要准备什么呢?”智威瞪直眼睛说。
“大刑伺候呀!”盈芳皮肉不笑地说。
回廊又剩下智威和倩容两个人,一阵阴凉的风吹过。
“我还是弄不懂,盈芳是怎么知道家志在这里的?”他百思不得其解。
“也有可能我们是被她套出来的。”倩容说。
“还是不对,我们家里一定有密探或千里眼。是信威?敏敏?还是佳洛?云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