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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漫长无尽,满心苦痛,不能诉说,也不愿诉说。小小的院子,小小的房间,没有任何可以打发时间的良方,一点一点数着时间,等着天黑。偏又要强地不肯在人前露出半点儿无助之态。最累的不再是如何面对世人的冷眼,反而是怎么装出笑脸来应付宋嫂无时无刻的关怀了。
相比之下,苏吟歌不知是知情识趣,还是太过迟钝,或是忙得根本没空来顾及她。在一个小院子里,一天见面,也不过是四五次,打个招呼问声好,并不疏远,也不殷勤,自然得就像是长久相处的一家人,根本无须额外的照料客气。不过,这却让顾青瑶舒服自在了许多。
他也是完全不让顾青瑶有任何压力感觉的人,只是,除了他之外,整个世界都似沉沉地压在心头。
她在苏醒之后,日日喝着苏吟歌为她准备的药,一日三餐也由宋嫂安排得十分妥当,偏偏就是明显地憔悴下来。眼睛黯淡得不见一丝光华,眉目之间,也总是沉沉郁郁。无论是站是走是坐是躺,还是正在说话做事,她总是如白日里出现的一个鬼,幽幽冷冷地在人世之外。魂魄精神,不知正飘于何处。
惟一专注的时候,不过是她每天坚持以整个生命的毅力与骄傲,在所有人异样的眼神里,走过长街之时。
或许,每天无声而惨烈的战斗,已耗尽了她所有的生命,所以连宋嫂这样不知医的人,也看得出,这个女子正在渐渐地死去。而顾青瑶自己却仿佛全无所觉,甚至还对苏吟歌开口辞行。
“你要走?”
“是,我的病已经好了,总不能长久地打扰苏先生。”
“不行!”脱口而出的,不是苏吟歌,而是宋嫂。明眼人都可以看出,让这样的顾青瑶就此离去,就和看着她去死,没有什么不同。
但苏吟歌一句也不提顾青瑶的身体,只问: “你要去哪里?”
顾青瑶淡淡地道: “我自有我的去向,似乎与先生并无关系。”
“和我没有关系,但与你以前的丈夫有关。如果你没有地方可去,他就犯了三不出之条,按律要受罚。”
有所娶无所归;与共更三年之丧;先贫贱而后富贵为三不出,女子纵犯七出,若在这三不出之内,男子也不得随意休弃。顾青瑶若是无家可归,就有资格状告丈夫犯此三不出。
顾青瑶闻言之后,目光遥遥地望向天际。 “他休我休得理直气壮,我不让怀了他骨肉的女子进门,他说要休我,我便自己写了休书迫他签了名按了指印。好妒失德的人是我,所以不但不容于人家,甚至怠羞家门,没有面目回娘家。”
苏吟歌也料不到她竟是自己写的休书,听她用这样冰冷漠然的语气说来,不禁震惊,却又急急地掩饰, “也就是你无家可归,对前途全无打算。那么,我救你性命,治你病体,留你食宿,这笔债,你不打算还了。”说话的时候他板着脸,样子倒是一点儿也不像开玩笑。
顾青瑶怔了一怔,才道: “我会报答先生的。”
“如何报答,只凭你空口说白话,”苏吟歌脸沉似水。
顾青瑶一时气结,却说不出话来。她离家之时,身上带有银子,但那夜在山上堕马,包袱银两全在马上,早已尽失,身上连一文钱都拿不出来。苏吟歌真要计较,她却也无法反驳。
顾青瑶愣了好一阵子,才气道: “我有手有脚,欠了多少赚来还你。”
“等的就是你这句话。”苏吟歌猛一拍手, “好,就等你把欠我的还清了再走吧,”说完了,站起身, “外头还有病人、”也不再看顾青瑶气得发青的脸色,抬脚就走。
顾青瑶一口闷气堵在胸前,却又找不到理由发作,只好气得坐在椅子上,半天说不出话来。
心里把苏吟歌骂了千遍万遍,但素来好强的性子却因被苏吟歌激住,再也提不得一个走字。发了狠,非要拿一大笔钱,砸到苏吟歌脸上,方能出了这口恶气。
顾青瑶这辈子也没想过,自己必须亲自去赚钱。但她自幼饱读诗书,博闻广知,文武双全,远亲近友,无不夸她是人中龙凤,是世间少有的奇女子。原以为赚钱不过是小事,但谁知真的坐下来,去想如何赚钱,把满脑子学问翻了个遍,才忽然间发现,自己学尽了名士风流的杂学,以往着华服配贵饰游园林饮美酒之时,尽可以在亲友面前高谈阔论显示才能,真到了要用之时,却是一无是处。
赚钱?似乎很简单,顾家是武林大豪,也同时经营各种生意。但她这位小姐,生性清高,爱诗书,喜琴棋,偏偏对那充满铜臭的经济之道,一点儿也没学过。做生意?别说没有本钱,就算有本钱,只怕也做不了。
她会武功,但好好的一个女子,总不能去给财主老爷看家护院吧。独自一人,更不便当街卖艺,又不能偷,又不能抢,这一身武功,此时此刻,竟也没有用处。
她能诗文,写一手好字,画一笔好画,但自古女子的书画,只有大家族中小姐佳人的文字,或是青楼之上,多才名妓的手笔,才会在坊间出现。她即已脱离家族,又不愿沦落风尘,诗画文字虽好,但往哪一家书画店去求售?
她弹得一手好琴,但独身女子,若沿街卖乐岂不招来麻烦,若去青楼任琴师,更是从此不清不白了。
这一番思量,竟没有一件事是可做的。纵是有能力做的,但她顾家小姐的面子里子,全都拉不下来去做。一时再无他法,她拉着宋嫂问: “女人该如何赚钱。”
宋嫂笑着说: “男主外,女主内,赚钱养家是男人的事。贫苦人家,女人也做活贴补些家用,大多也就是些缝缝补补和绣绣东西。你这么漂亮,绣出来的活计必然也是好看的,做些出来,我帮你卖去、”
顾青瑶张张嘴,脸上腾地红了起来:
宋嫂瞧她神色古怪,不敢相信地问: “你不会针线刺绣?”
顾青瑶面红耳赤,低垂了眼眸,更加说不出话了。她可以弹出《高山流水》,可以画出青天丽日,可以烹名茶,舞宝剑,但对于小小的绣花针,却是从来不曾沾过手。
宋嫂叹口气: “不会刺绣,那纺些纱来卖也是好的。贫穷人家,十户里有五户家里备着纺车,纺纱织布,也可以换些钱来。”
顾青瑶这一回把头也低了下来,脸直红到了耳根。
“你连纺纱也不会?”宋嫂震惊地大叫。
顾青瑶一声也不吭,
宋嫂用力叹气: “真没办法,给人做厨娘也行,或是自己做了烧饼包子拿来卖也行。”
顾青瑶连整个身子都低了下去,脸已经红得开始发紫。素来只有旁人做给她吃,她自己何曾下过半次厨房。
这回宋嫂也不叫了,瞅着她说: “实在没别的办法,干脆做洗衣妇,帮人家洗衣虽苦些,不过,人人都会,一点儿也不难。”
顾青瑶这回抬起了头,只是说起话来结结巴巴、吞吞吐吐: “洗……衣……”
宋嫂仰天长叹,一边用手猛拍自己的额头,一边直叫: “你连洗衣也不会吗?天啊,你到底会什么?”
从三岁起就被无数人夸奖聪明,自己也自信十足的顾青瑶第一次发现自己竟如此没用, “琴棋书画诗酒花,我都会一点儿。”以往最骄傲的学识,这时却是用蚊子般的声音说出来,她甚至还不好意思说自己会武功。
宋嫂并没有立刻肃然起敬,反而拍手跺脚地喊:“怎么女人该会的你全不会,尽会这些没油没盐没用处的东西?”
“没用的东西?”顾青瑶睁大了眼,这还是第一次,听人把这些风雅的学问称作没用的东西。
“当然没用。这些全是男人学的,女人学来做什么?”宋嫂答得理直气壮, “别看我是个穷人,没见过会这个的女人。可听说书和看成文都知道,但凡会这个的女人,不是官宦人家不愁吃喝整天闲着没事的小姐,就是非得靠这个抬高身份的名妓,咱们普通百姓,正经人家,天天要考虑吃饭穿衣,谁有空去识文断字,吟诗做画。男人会这个,就算考不着功名,还能教教书或是代写书信。这些,女人能干吗?学了这些没用的干什么?”
她这滔滔不绝的一番话,顾青瑶听着明明觉得并非正理,却又找不出话来驳斥,只能愣愣地瞧着她。一时间心乱如麻,无所依归,只得低声央求道: “宋嫂。”
宋嫂摇摇手, “你别找我了,我实在没别的法子了。”
顾青瑶又气又急又无可奈何,只觉得满心都是委屈,满腹都是怒火。所有的尊贵和幸福,如云烟般破碎之后,又被苏吟歌无情逼迫,更遭宋嫂数落一番,再加上自己引以为傲的一切学问,被轻贱得一文不值,依她素来刚强好胜的性子哪里受得了。心头窘得急了,她恨恨地一跺脚, “我找苏吟歌去说清楚。”
医馆里,苏吟歌正为一个病人扎针,顾青瑶风一般地到了面前, “苏先生。”
苏吟歌专心致志地运针,连眼皮也没抬一下。
顾青瑶抬高声音又叫: “苏先生!”
苏吟歌眉峰微皱,口里“嗯”了一声,眼睛却还是望着自己手上的针。
顾青瑶强忍不住地叫: “苏先生,我有话对你说。”
苏吟歌头都不抬, “我在治病,有话等会儿再说。”
顾青瑶这一生何曾受过如此轻视,心头的委屈顿时发作起来,忍不住高声说: “苏先生,你等一会儿治病又怎么了?”
“你胡说什么,快回去。”苏吟歌语气大是不耐,几如喝斥小狗。
顾青瑶再次失意落魄,终究是大小姐出身的人,自小被人捧在掌心里呵护宠爱,哪里受得了他这样的话?更不能忍受的是眼前这个从头到尾,头也不抬,看都不看自己一眼的混账。
她一时气急了,也不理轻重,叫了一声: “苏吟歌。”伸手便去夺他手上的针。
苏吟歌猛然抬头,同时抬手,一记耳光,清清楚楚地响在顾青瑶的耳边,又痛又辣的脸也在清楚地告诉她发生了什么,可是顾青瑶却还只是怔怔地瞪着眼睛,动弹不得,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脸上的疼,仿佛不觉得;耳中嗡嗡作响,也仿佛不觉得;手自然地抚在挨打的脸颊上,仍仿佛不觉得。她仍然愣愣地望着苏吟歌,仍然不相信自己竟然挨了打。
顾青瑶,竟然也会挨打?
从小就是父母的珍宝,便是高声骂一句,也舍不得。嫁到宋家,更是被呵护备至,没有人舍得碰她半根指头!曾和宋剑秋一起闯过几回江湖,也都是华服骏马,护从如云,往来迎送,被保护得滴水不漏。做梦也想不到,今天,竟只为了想和一个郎中说句话,就被他狠狠的一记耳光打过来。
真的是太意外了,太不能相信。所以这一身武功,竟然忘了施展;所以平日的灵巧迅捷全都找不着了影子。生生被这个男人打得脸上火辣辣地疼,可心中的羞愤痛楚却更加强烈了百倍。
而苏吟歌一耳光打过去,便又取了银针,继续为病人扎针。直到十八针一丝不苟一分不差地扎完,才一身是汗地抬起头来,见一旁的顾青瑶竟还站着没动,眸中浓浓的震惊和受伤仍不曾褪去。心间猛地一疼,却并无悔意,脸色依旧十分难看,眼中怒意仍在,面对顾青瑶厉声说道: ”你只知道你自己有话要说,你知道不知道,这位大叔被顽疾折磨的已经有十年了。你知道不知道,他每夜都痛得无法入睡,哀嚎不绝。你知不知道,刚才我扎针之时,稍有错失,会有什么后果?你只知道你自己,到底明不明白别人也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