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妒妇[纳兰]-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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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吟歌欺近过来,一拳要往下打去,却被顾青瑶伸手截住了他的拳头, “你是救人的大夫,不要为了这种人脏了你的手。他要拜就让他拜吧,也许九泉之下,宋嫂反而会觉得高兴,至少知道他不是真心要休妻。”

她的声音低低落落,冷冷清清,听得苏吟歌心头也一阵凄凉, “青瑶!”连他都受不了,看不过,为什么,反而是顾青瑶可以如此淡漠地接受这一切。她真的已经死了心,灰了意?

顾青瑶听出他呼唤声中的担忧和关切,强忍悲痛勉强冲他一笑,却又笑得比哭还难看。最终还是放弃伪装,长长地叹息一声, “这就是女子的命,我不认命,又能如何?”

苏吟歌猛地反握住顾青瑶冰冷的手,想要说话。

顾青瑶却轻轻地把手抽了回来,淡淡地说: “回去吧。”语音方落,已转身而去,再不回头顾盼。

苏吟歌只觉得她背影孤寂,无限凄凉。单薄的身影,清瘦得似是连一阵清风都可以把她吹折。悄悄地咬紧牙关,右手紧紧按在胸前,努力压抑了好一会儿心间的剧痛之后,才能去追寻她的身影,她的脚步。

第八章

“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她跪在地上,扯住丈夫的衣角,满面泪痕,一声声地哀求着。

可是丈夫的脸却全无表情,眼神里只有厌烦和仇恨,抬起一脚,对着她恶狠狠地踢去。

“不……”顾青瑶在睡梦中发出尖叫,挣扎着双手拼命地推拒。

房门被猛地撞开,苏吟歌直冲进来,扑到床上,毫不犹豫地伸手去拥抱她, “没事了,没事了。青瑶,只是梦,只是一个梦而已。”

昏沉中的顾青瑶,听到这熟悉的声音,感到这温暖的怀抱,也立刻安静了下来。

自从宋嫂死后,顾青瑶没有哪一夜睡安宁过,整夜里噩梦不断,哀叫不绝。

以前她刚刚被苏吟歌救出来的时候,也常会做噩梦想及往事,都是宋嫂与她同床而睡,在夜里安抚她。

现在宋嫂已死,苏吟歌是男子,总不能住在她房里,但又怕她受噩梦惊扰之苦,于是夜夜撑灯拥被,不惧秋寒,守在她的房外。只要顾青瑶夜半哀叫,他就不顾一切地冲进去,劝慰安抚。就算被混乱中的顾青瑶打得伤上加伤,也毫不在意。

顾青瑶劝他停止这样的守护,他只是不理会。看到他日渐憔悴,脸上的血色一日少似一日,身上的伤势迟迟不好,纵然是在睡梦中,她也以极大的毅力对抗着可怕的梦境,不愿哀号呼叫。纵然是在极度混乱半梦半醒之间,只要听到他的声音,感受到他的气息,也会记得不要再出手拍打,惟恐伤及了他。

只是这次,顾青瑶的情况比前几夜更是糟糕,全身都被汗水湿透,双手拼命地抓着被子,脸色苍白得如同一个死人。

“青瑶,别怕,别怕,那只是一个梦。”苏吟歌惊惶地坐在床边,把顾青瑶半抱在胸前,不断地安抚她。

顾青瑶睁着惊恐的眼睛望着他,身子仍在微微颤抖。

真的,只是一个梦吗?

梦中那哀叫求恕,一声声认错的女子,为什么竟变成了她自己?不是宋嫂在向宋三求恕,而是自己跪在地上向宋剑秋求饶。

为了这一身傲骨,为了这一腔不平之气,她违抗丈夫,忤逆爹娘,对抗礼法,不理人言。到头来,难道竟只能如宋嫂一般,哀哀切切地叫着“我错了”,只求男人回头一顾吗?

她的身体无助地颤抖着,情不自禁紧紧地靠着苏吟歌的胸膛,张皇地想寻求一切温暖与依靠。

她真的终有一日要撑不住,挺不下吗?

偏要逆天而行的她,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苏吟歌看着她这惊惶无助的样子,心中无限怜惜,柔声轻问: “到底怎么了?你梦到了什么?”

顾青瑶抬头望着她,眸子里有着深深的绝望,“你不会明白的,你是男子,你永远不会明白。”

苏吟歌微微一笑,用还能自由行动的左手悄悄地为她拂开额前的乱发,轻抚她单薄而轻颤的身体,“我出身原本也是官宦人家,母亲贤良端淑,与我父举案齐眉,情意极厚。我父也是诚厚君子,从不在外眠花宿柳,对母亲敬重关爱。来往仕绅名流,哪一家不是三妻四妾,可父亲从不曾薄待过母亲。在我七岁那年,母亲为父亲择妾,再三相劝,才让父亲和小妾圆房。”

顾青瑶低低地啊了一声,没有说话。

“母亲贤惠,公婆亲友,大多称颂。她与小妾相处,也极和睦。旁人家三妻四妾,争宠斗势,吵闹不绝,倾轧不断。可我家,妻妾交好,夫妻情厚,人人都称我家是妻贤夫荣,一门和气。”苏吟歌一边说,一边淡淡地微笑,笑容遥远而孤寂。

顾青瑶凝眸望着他脸上的笑容,心头却悄悄地为这样的笑而疼了起来。

“可是,我母亲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差,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病,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病得迟迟不好。她病中还笑着宽慰父亲,还要小妾好生照料父亲,她总是温柔贤良地微笑。可只有我知道,在背人处,从来不见她的笑脸。我就是从那时开始努力读医书的,我想要救我的母亲。可是,在我还没有学成的时候,她就已经死了。她死的那天夜里,还把我爹赶到小妾的房里去,却拉着我的手,一夜也不放。天明的时候,她一口又一口地吐血,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的血,可她却像看不见一样,只是拉着我说: ‘将来,你若娶妻,一定要对她一心一意,绝不可以用任何理由,再娶二房。’我那时还小,完全不懂这话里的深意,只会点头,母亲这才放开手。我还记得,她最后的那句话说的是‘若有来生,绝不愿为女子’!”苏吟歌的声音一直保持着平静,直到最后一句,才略略有了些颤音。

顾青瑶低低地惊呼一声,情不自禁地伸臂回抱着他,拥抱这男子悄悄颤抖的身体,而不能思考这是否妥当。

“我母亲是个可以让所有女子向往学习的典范,温柔美丽,大方从容。为官家夫人,得丈夫疼爱,小妾恭顺,远亲近友,无不赞扬。家中从无争执打闹,可即使如此,她却还是一日日憔悴消瘦,直至死亡。丈夫不言风流,公婆不说纳妾,但那样的人家,那样的来往亲友,家中断不可能只有一个妻子。没有人主动逼她,可是天地理法,所有的大道理都已在逼她。逼她贤良,逼她大方,逼她做书上称颂的贤夫人。然后,她一边笑着为丈夫纳妾,一边把刀子插进心口,一点一点地死去。”苏吟歌深深地望向顾青瑶哀怜的眸子, “我亲眼看着我的母亲,怎样被一点点折磨至死。到死,也不知该怨何人,该骂何人。到死,都不知仇人往哪里去寻?青瑶,你怎能说我不明白你此刻的痛。”

顾青瑶静静地凝视着他半晌,却一声不出,徐徐将头靠在他肩上。

“母亲死后,我离家行医天下。走过许多地方,看过许多人,才发现,原来不管什么女子,其实都决不甘心与人共享丈夫。可是我从来不见一个真正敢于抛开一切,抗争到底,坚持到底的女子。直到我遇上你,我才知道,原来女子也可以这样坚强;原来女子可以这样勇敢。青瑶,你……”苏吟歌语声忽地一顿,伸手把顾青瑶的左手自身后拉回来,轻轻掰开她的手掌,看向她掌心里那深深的扎痕, “我从不曾问过,这伤,是怎么来的。只是,现在还疼吗?”

顾青瑶默然无语,掌心里的刺痕触目,还疼吗?却是再也答不上来,

苏吟歌的手轻轻向上,抚在顾青瑶消瘦的脸颊上, “这里,还疼吗?”

顾青瑶眼神一动,他掌心温热透肤而入。他仍然记得,他仍然介意。抬眸望向他,她一字字地说:“还疼。我会一直记得这里的疼,一直记得,你当日一掌打醒了我。”一边说一边任由眼中的晶莹化为点点珠光,无声无息地流淌出来,落在他的衣上,胸上和心上。

苏吟歌身子微震,她竟然落泪?

从来不曾见她哭,从来不曾看到她的泪。

孤山待死,病重无依,她没有哭;世人耻笑,千手所指,她没有哭;辛苦学医,劳累疲惫,她没有哭;就连宋嫂身死,她悲愤欲绝,却还是没有哭。

为什么现在这眼泪竟会这样无声无息,却又震彻他整个心灵地掉落下来。

她的泪,是为何而来?为的是他的悲苦无奈,还是天下女子的苦楚命运?

她哭的人,是他,还是她自己?

张开口想要安慰她,却觉得自己的喉头也有些哽咽,悄悄地收紧右臂,把她纤弱的身体紧紧地环抱,一声声轻唤着: “青瑶!”

顾青瑶闭上眼睛,把整个身体的重量都交给他,紧紧地回抱着他的腰,放声痛哭。

这一场痛哭,忍了太久太久。这一次重伤,至今仍在撕裂心房,但终究找到了这一个胸膛,终究找到了这一个肩头,可以紧紧倚靠,全无顾忌,放声哭出所有的痛和伤。

夜幕已至,顾青瑶一块一块地把医馆的门板架上,准备关门。

因为苏吟歌的手臂还没完全好,顾青瑶不许他做重活,早把他赶回里头歇着去了。自己一个人关门,倒也轻松。

在上最后一块门板时,呼唤从身后传来: “顾姑娘。”

顾青瑶回头,见林艳如身姿婀娜,立在暮色苍茫中。

“林姑娘,可是来找先生看病的?”

“我听了先生的嘱咐,病已渐渐好起来了。今天只是偶然路过,看到顾姑娘,所以想顺便道谢一声。如果不是你肯帮忙,纤儿的棒疮溃烂,在暗五天日的牢房里就完了。”

顾青瑶一笑, “大家都是女子,彼此相助也是应当的,纤儿现在还好吗?”

“还算好,我多方打点,总算只判了三年。熬过了这三年,重见了天日,再做一回人,也就是了。”

顾青瑶心中安慰,难得发自真心地笑了笑, “能这样想,就是大幸了。”

林艳如也微微一笑。

在苍凉暮色中,两个女子相视微笑,顾青瑶忽然恍惚起来。

顾家女儿宋家妇,今时今日,却粗衣布服,捧着笨重的门板和一个青楼女子谈论另一个女贼,竟然还会生出这般亲切宽怀的感觉。

人生际遇,变幻诡异,想来也莫过于此了。

林艳如的声音被风儿吹到耳边, “苏先生还好吗?我听说最近你们这里也出了事?”

顾青瑶笑容一僵,不由自主地叹息一声。 

林艳如上前一步,靠近来问: “宋嫂已去,你和苏先生无名无分,住在一处,也不是个事,你可有打算?”

顾青瑶心中猛地一惊,明明知道这个问题一直存在,但第一次听人挑明了问起,犹觉惊心。

林艳如拉起她的手,柔声地说: “顾姑娘,要说得好听,苏先生是天下间难得的好男子,你既遇上了,绝不可错过。要说得难听,你与苏先生共处一屋时日已久,便是没事,外头人也只当有事了。为你为他,倒不如把这事儿早早订下为妙。”

顾青瑶心慌意乱,神思不守,强笑着说: “你怎么竟和我说起这样的话来,我还记得你断言天下男子没有一个好的,怎么现在却又急着推我进火坑了。”

“我感激你,才和你说这样的真心话。你要羞怒起来,我也没法子。天下旁的男子纵然找不出半个好的,但苏先生却不是其他人。我出身青楼,从十二岁至今,阅人多矣。他这样的君子,却从不曾见过。”林艳如轻轻叹息一声, “有时我也恨,不能早几年遇着他。那时,我的人和这身子,还不曾破败不堪到这个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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