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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那一天,面无人色的宋嫂出现在医馆门前。
“宋嫂,宋嫂,你怎么了?”顾青瑶急步抢出医馆,扶住正在门外发抖的宋嫂。
连苏吟歌都顾不得看病,忙过来看视, “宋嫂!”
宋嫂得他们二人的扶持,这才勉勉强强地站住,抬眼看着顾青瑶关切的眼神,耳旁是苏吟歌的连声呼唤,至此才真正大哭出声,一边痛哭一边捶胸大叫:
“苏先生,那个没良心的人,他什么不要脸的事也敢做,我怎么做人,我怎么能饶他?”
顾青瑶略略皱眉,苏吟歌心中却已多少有些数了。递了个眼色给顾青瑶,二人且扶且劝,把宋嫂扶进里间房里去了。
宋嫂已经哭得是满脸的泪水,把顾青瑶一件干净的青色衫子都给哭得湿透了。她一边哭一边叫,一边捶胸跺足, “他原来就有些爱勾三搭四,我往日总管得严,也不给他多少机会。最近我在你这边帮忙,晚上又常在这里住宿,帮着你们避嫌。他得着空了,竟把城西的王寡妇接到家里头去住,同起同睡的,倒成了夫妻的样子。要不是我今儿撞破,我、我……”
她一边哭一边说,顾青瑶终于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觉得心中如被铁锤猛砸,一阵阵疼痛起来,竟不能抑止。那原本以为可以忘怀的伤苦,就这样轻易地被血淋淋地撕开,胸中痛楚难当,愤怒的火焰在最隐秘的地方疯狂地燃烧,使得她五脏六腑都剧痛了起来, “这太过分了,多少年的夫妻,他怎么能这样对待你?”
心在呐喊,魂在呐喊,整个身体似都在呐喊。
他怎么能这样对我?
一声又一声,催压得她怀疑自己已在这样苦楚的火焰里,被烧成了飞灰。
苏吟歌本来正在安慰宋嫂,忽见顾青瑶面如白纸,眼神散乱起来,扶住宋嫂的手正在不住地颤抖,只觉得心头猛然一紧,一颗心竟也狂颤了起来,想也不想,伸手按在顾青瑶的手背上,仓惶地想用自己的力量制止这样让人心痛的颤抖。但在指尖触到顾青瑶手背上时,被那自指尖传到心头上的冷意,激得全身一颤。这样冰雪般的寒冷,叫人寒人肺腑。费了多少精神,操了多少心血,才叫这样的一双手,稍稍有了点儿暖意,却又这样,轻易地冰冷下来。
明明冷的是她的手,他却仅仅为这一触指的冰凉,而痛得误以为自己的心,也似被人生生地扎了一刀。
顾青瑶心绪激荡,全部心思都放在宋嫂身上,全然没注意到,有一双手悄悄地按在自己的手背上。并且也因为她自己手的颤抖,而在无声地微颤。
“宋嫂,你别难过。这事,你想怎么样我们都会帮你的。”
宋嫂哭得声嘶力歇, “我今天一撞破他们的事,就跟他闹开了,那狐狸精被我骂跑了,我和他撕打了一阵子,家里能砸的都砸了。这一回,我是断不肯就这么甘休的,他要不给我大锣大鼓地上门赔礼,我决不回去。”
“对,不能就这样算了!女人难道生来就这样轻贱,由着男人负心薄情,喜新厌旧吗?”顾青瑶点头,“宋嫂,你放心,你无论要住多久,都不会……”心情激荡,说话不假思索,忽觉手上微震。略一愣,才惊觉,是苏吟歌刚在自己手上拍了一下?侧首望去,看到苏吟歌不赞同的眼神。初时微微一怔,但立刻明白过来,即觉一股无名怒火上涌,冷冷地道: “我忘了,这里是苏先生的屋子,由不得我做主。只不过,以往要宋嫂帮忙时,苏先生求人家住下来。如今宋嫂要人帮忙,苏先生若是不肯,也没关系,我陪着宋嫂出去找房子。实在不行了,破庙寒窑,也一样可以住人。”
苏吟歌苦笑不语。
宋嫂听了,抬起满是泪水的眼,望向苏吟歌,“苏先生?”
苏吟歌忙笑着说: “宋嫂,别听她胡说。我这儿,你要住多久都成。只不过,夫妻相处,是一生一世的事。这件事他固然不对,但我请宋嫂你在我这帮忙,多日不回家,也有错处在,我去想法子劝他来给你赔礼。”
“你去给我狠狠地打那没良心的才好,要劝他干什么?”宋嫂涕泪纵横地哭叫起来, “我有什么错处,嫁了他二十多年,给他生了个粗粗壮壮的儿子, 替他管理家事,给他洗衣做饭,侍候他一日三餐,什么时候不尽心尽力了。他却总是三心两意,见着了稍端整一点儿的女人就眼发直,如今把女人都带家里来了,我要再忍,他岂不是让别的女人骑到我的头上来。这一回,我是拿定了主意绝不饶他的。”
“宋嫂……”
“对,就该这样。”
顾青瑶与苏吟歌同时叫出来,两人又都同时一怔。顾青瑶气得厉害,恶狠狠地瞪向苏吟歌。苏吟歌却只是皱眉望了她一眼,欲言又止。
顾青瑶不等他开口,大力把他推出门去,冷冷地望着他满是无奈的脸,用力把房门关得砰然作响。
“你去哪了?”顾青瑶冷冷地问, “大神医居然放下病人不管了。”
“我刚去了宋嫂家,宋三不在家。”苏吟歌也不理她语气不善,目光投向她身后的房门,神情关切,“宋嫂怎么样了?”
“我好不容易劝住了,现在也不哭不叫了,正躺在床上歇着呢。不过,我看她今晚是睡不成了。”顾青瑶犹自愤愤不平, “这个时候,她最需要我们的支持,你怎么能那样?”
“我正要和你说这事呢!夫妇吵架的事,可大可小,就看怎么处理了,想个什么法子劝和了他们才好。你这样支持她僵持下去,只怕不能帮她,反而害了她。”
顾青瑶怒极反笑, “夫妇吵架?在你眼里,这只是夫妇吵架的小事?你们男人,无论怎样花天酒地、拈花惹草,都只说是小事。你们怎么会知道女人心中的苦,女人为什么要忍气吞声,受这样的委屈,豁出去,闹一场,又有什么不好?”
苏吟歌目光沉静,望着顾青瑶, “不是每一个人都有豁出去的勇气和决心。夫妇之伦,对女子来说,重要性远远超过男子。受了这样的委屈,是椎心之痛,可大多数女子,哭过了闹过了,也只好罢了。真闹得僵了,吃苦的依旧是女子。”
顾青瑶胸中怒火沸腾,脸都涨红了,上前一步,逼近苏吟歌,浑然不觉二人之间的距离已经近得气息可闻, “所以女人就要认命,就该认命吗?女人难道不能争,不可争吗?你以为天下的女人都是弱者,都只会哭几声就算了……”
“你是我所见过最坚强的女子。”苏吟歌眼神忽然幽深复杂得看不清,语气却又无比平静。
这样强烈的反差,再加上这一句突兀的话,令顾青瑶一愣,满腔怒气,竟发作不出了。
“但并不是所有的女子都有你的坚强和勇气,也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承受得起后果,宋嫂嫁给她丈夫也有二十年了,又有一子,也已长大成人,远去外城行商。她的生活,十分安定,夫妇关系,也应该很稳定了。按理说,真要吵闹什么,也不会闹出什么大事。可万一闹得大了,最容易受伤、最没有自保之力的,也是她。我们外人,可以激愤,可以气怒,可以说气急怒骂的话,可以挑动她把事情闹得更大些。但这些,都伤不着我们;可对她,却关系一辈子。”
“我会帮她的。”顾青瑶冲口而出!
苏吟歌轻叹着摇头, “我知道你是真心所言,并不是无关痛痒的客气话。只是对宋嫂来说,最重要的,并不是你的帮助,而是丈夫的柔情。而这个,光靠生气,是生不来的。”
顾青瑶哼了一声,只觉胸中一股郁闷之气越来越重,急需发泄之所。暗中下了决定,她也不再看苏吟歌,拂袖便走,径直与苏吟歌擦肩而过,直朝外头走去。
心中已拿定主意,无沦苏吟歌如何喝止询问,也不加理会,不做回应。谁知耳旁却传来淡淡的一句: “就算你会武功,就算你把他打得起不来,就算你拿刀架着他的脖子要他对妻子好,你以为,这对夫妻来说,是好事吗?你以为,这就是你的成功吗?”
顾青瑶全身一僵,半晌动弹不得。听得身后脚步声渐渐接近,心头又悲又恨又苦又酸,她愤然转身,大叫了起来: “那你说该怎么办?当做什么也没发生?当做什么也没看到?还是劝宋嫂回去,做她的贤良妻子?看着丈夫床上躺着别的女人,还笑着说好?”
苏吟歌走近顾青瑶刚要说话,忽见她旋风般转身,黑发在空中飘扬起一个美丽的弧度,悄悄自鼻尖处滑过。脚下也不由得一滑,几乎要跌倒。惊觉两个人的距离太近,心跳和呼吸同时急促了起来。耳旁却听到顾青瑶含愤的悲叫,看她单薄的身体,因悲恨,在风中悄悄颤抖,脆弱得似乎风一吹,便会无声地消散一般。
他情不自禁地抬起右手,想要去碰触她,却又急忙用左手极力按住右手,按捺着忽然间狂乱的心绪,尽量从容地笑一笑, “出了这种事,淮都不愿意,我明天再去宋三那儿看看,能劝就劝。你好好照顾宋嫂,别叫她想得太多了。这个时候,她最需要的,就是帮助和支持。”
他用尽平生之力,尽量不着痕迹地把目光从她美丽的容颜上移开,侧身从她身旁走过去。
顾青瑶怒极发作,没料到苏吟歌却全不生气,态度如此平和,又肯到宋三那去劝说,自己反倒有了歉意,想也不想,脱口而道: “你放心,我会照顾宋嫂,就像你照顾我一样。”
一语出口,才惊觉失言,脸腾地涨红,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苏吟歌闻言一惊,如惊雷响在耳旁,急速回身,看到明月下,这女子,羞红的双颊,慌乱的眼神。
她知道?她竟知道?原来,这么多日子,这么多苦心,所有的一切,她原来是知道的?
心头莫名地,有什么激荡了起来,即柔且软,又带些说不尽的暖意。
笑容,悄悄地飞上了唇边。
不是以往面对病人时,那从容的,安慰的,叫人宽怀的笑容,而是透着无尽愉悦快活的微笑。
笑容初是在唇畔,然后徐徐延伸到了眼角,接着在眼眸深处悄悄闪耀,又悄然地让整张脸,整个人,都在绽现一个无声的笑。
顾青瑶脱口失言,已是心头羞窘万分。装了这么多时日的糊涂,明正言顺地恼他恨他怨他气他,一股脑儿把种种火气,各种不满,全发作到他身上。理直气壮地恨他刻薄,气他无情,怨他压榨,怒他无礼,却叫这一句话说破了原形。
心头纷乱之时,又见苏吟歌迅急转身,眼中的惊奇、震动,明显得叫她的心更是狂跳了起来。
再然后,淡淡的笑容在苏吟歌唇边展开,笑意悠悠,纯净得如蓝天白云,明净得直动人心。他整个人似乎都在这一刻松驰了下来,最最纯粹的欢愉和喜悦就这样从他的眉梢眼角,悄悄地散发出来,把整个天地都似乎感染得也多了一缕欢喜之气。
顾青瑶偷偷地看向他,却又在接触到这笑容时,眼神一震,竟再也移不开了。
他也不过只是个五官端正的大夫,既无华服锦袍,又无俊秀容颜,却在这将暮的阳光和清风之下,发自真心地一笑,竟焕发出无以伦比的光彩来了。
苏吟歌一笑之后,也不再耽误,转身便出去了。
顾青瑶静静地站在原地,目送他的背影消失了良久,方才回身打开房门,悄悄走到宋嫂床前。
床上的人,双眼微闭,泪痕未尽,鼻息也显不平和低沉,看来,也未必是真的睡着了。
顾青瑶无声地坐下,轻轻地握住宋嫂的手。
宋嫂,无论如何,我会在你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