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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达五十九天的昏迷,终止于一个梦,海安从这个梦里醒来,他所看见的第一个景象,就是小叶的眼睛。
小叶从床头上俯低下来,双眼亮晶晶地看着海安。
夜方尽,窗外明晦交际。
“天亮了吗?”海安问,他的声音非常沙哑。
小叶并没有回答,她的双眼亮晶晶地看着他,眼泪悄悄滑落小叶的脸颊。
第五章昏迷中醒来
海安转醒的消息惊动了整个医院,一整个星期,许多与这病历无关的医生都闻讯而来,以充满科学研究的精神加入各种评估讨论。吉儿素园小梅带来了各种补品,她们从主治大夫那里得知,海安在心智和体能上复原的速度可以说是奇迹。大家都高兴极了,围绕在海安的榻旁流连不去,都争着告诉他这些日子来的经过。
海安的特等病房热闹得像是喜庆节日。
自从第三天下床,试着站立行走以后,海安再也不愿留在病床上了,一整天小叶推着轮椅,紧跟在海安身旁,随时要他坐下休息。这努力常常失败,海安的精力正在迅速恢复,他很快便拒绝再坐轮椅。
护士们也常常借着若有似无的理由,到这病房里走动。看到海安精神良好,她们甚至坐下来聊天了,病房里洋溢着欢笑声,好似病痛远离了这医院。虽然开刀及久卧之后的影响犹在,海安常有体力不济的时候,但是他大多隐忍不表现疲态,大家只看到海安比以前更加爽朗了。他从病房里打出大量的电话,遥控整顿他荒废已久的股票投资,又神采奕奕地和小叶讨论伤心咖啡店重新开张的事项。
海安和吉儿长篇大论。海安当面吃下小梅为他做的整锅炖鸡。海安帮素园拟了一个股票投资计划。
只有在夜阑人静,连小叶也回去的时候,海安的病房才恢复了寂静。
一个点滴瓶陪伴着海安,他静卧在床上,无法入睡。自从车祸后的长眠之中醒来,他就陷于无法入眠的状况。
这几天,海安总是没有来由地回想了很多事情。他常常想起海宁,还想起了一件几乎不存在于他记忆中的事。
那是奇怪的一天,家里充满了客人。那时的家在美国,海安才半岁大,他趴躺在漆成白色和蓝色相间的婴儿床中。
特制的双倍大婴儿床,床上有双份的枕头,两床小被子,床头吊着两个彩色旋转风球。
只有小海安一人躺在婴儿床中。大人在婴儿床外面走动,好多人。他们急促的讨论声不时偏高了,爸爸以一个轻轻的嘘声压制了嘈杂。“不要吵,海安睡着。”爸爸说。
他们以为小海安睡了,他们以为小海安听不懂这些讨论,但是小海安听得懂,他尤其注意妈妈的声音。
妈妈一直坚持着。她与所有的人意见相左。
“不要西洋的东西,你们听我说,海宁是个中国孩子,我要给他中国的方式。”妈妈说,她一直重复这句话。
小海安从婴儿床的缝隙中望出去,看见大人们围绕在餐桌前。餐桌上,是一个小小的骨灰罐,咖啡色的陶制小瓷,在灯光下微微发亮。
“火葬以后,”妈妈用英语向小海安的爷爷奶奶解释,“骨灰装在这里面。”
“梅姬,”爷爷叫着妈妈的英文小名,他说,“你总不能永远把骨灰带在身边吧?”
“不带在身边。骨灰罐要供奉在庙里,中国的寺庙。”妈妈说,她盯视着爷爷的眼珠。每当妈妈打定主意的时候,她就是这个表情。
那是小海安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到了那个骨灰罐。之后的三十年,海安完全没有再想起这个陶制骨灰罐,还有海宁的中国式葬礼。
一直到他旅行于马达加斯加,遇见了耶稣,第一次见到了他随身带的陶瓷时,海安忽然有一个感觉,他再也离不开耶稣了。
但是耶稣并不需要他。
连续三次固执的跟随,海安终于都心碎地回到台北。
在昏迷长梦中的海安,再次看到哥哥海宁,长大了,三十岁,和他一样大。海宁和他一起飞翔于黑暗的空中,没有什么情节的梦,就是纯粹的飞翔。
飞到后来,海安跟不上海宁了,海宁越飞越快,离他越来越远,缩成一个小小的黑影,海宁飞进了一个陶瓷中,一道封纸弥盖住了瓷口,黑暗的天空里充满了呼号的大风。
海安伸出手想要打开那个陶瓷,但是他控制不住自己的飞翔。他在风中急着转向,但是风太狂,太狂,将海安吹向远方。海安拼命伸出臂膀,却挽留不住自己飘离远去。越飘越远,天黑地暗得什么都看不见了,只看见遥远的天边,有两颗星光若隐若现。黎明又要来了,绝望的黎明。
海安从昏迷中醒来以后,才知道那星光是小叶的眼睛。
第五章无边的自由
马蒂在大山顶上转醒。一睁开眼睛的时候,她以为到了天堂。
山岚氤氲中,马蒂的眼前是一大片绚烂的桃红色,在雾气中影影绰绰如同天堂一样缤纷华丽。原来是那一大丛黑色的刺棘灌木,在夜里开花了,开了整树爆炸一样的繁花。
耶稣坐在花丛下,他看着马蒂的苏醒。
马蒂爬起身来,叠好毛毯,倒出水壶中的清水漱洗,整好衣衫,就来到耶稣面前坐下。两人面对而坐,马蒂看着耶稣的眼睛,两人相顾微笑了。
这么对坐相视着,马蒂和耶稣第一次展开了对话。
事实上他们谁也没开口,一切的声音都来自心灵,直达心灵。
“我要回去了。”马蒂用她的心灵告诉耶稣。
“很好。”
“谢谢你,耶稣。”
“你和来时的你,还是同一个人吗?”
“是的,还是同一个人。”
“很好。”
“我还是同一个人,而且我领悟到了,我先前的苦恼和疑问,都是可贵的过程。这些过程造成了我,所有的经历都有意义,包括以前我所认为没有意义的那些生活,都含有太多的课题让我去经历,去克服。我将不再躲避。”
“你要往哪里去呢?”
“往哪里去都一样。我想要回到我来的地方,用新的勇气,走完我的路途。”
“很好。”
“有人要我带一个口信给你。”马蒂的心灵说。
“是他。”
“是的,海安。他要我问你,到底能不能对你自己坦诚?”
“告诉他,我将亲自回答他。”
谈话到此,耶稣关闭了他的心灵,他们的沟通于是结束。马蒂随耶稣站了起来,一起动身下山。
这是一场未竟的对话,但是马蒂也不再开口了。有一些事,既然已经明白了,就不必再说出口。
攀爬在山岩上,耶稣在她的下方,他们两人之间,以一条长索相缚着。从这里看下去,叫耶稣的人,真像就是海安。
但是马蒂知道这个人不是海安。他们两人在某些方面完全相反。在台北享尽繁华生活的海安,放浪形骸游戏人间;而在马达加斯加荒原里独自流浪的耶稣,宁静得不愿意与任何人交谈。
仔细一想,他们两人又有些地方真的相像。相像的地方,在于他们的不完整。耶稣和海安,是从天上跌落地面,摔成两半的星星。
一个是充满了目标追寻真理,可是却活得不似人间,就像槁木死灰没有生命。
另一个纵情享乐活得五光十色,但是却没有目标。
黄昏时马蒂和耶稣来到半山腰的凹洞里。他们准备在这里过夜,第二天继续下山。马蒂侧身睡在耶稣旁边,她把毛毯摊开覆盖在两人身上。夜来寒风不停,身边的耶稣散发着微微的温暖,但是马蒂又觉得耶稣的某些地方,透着冰雪一样的寒冷。
为什么?为什么失去了他的人的感情?在长久的追随之后,马蒂已经了解,耶稣是在朝向神性的路途上独行,可是他毕竟是人,在未达到神的境界前,却完全失去了人的根性,那他是什么?一个幽灵?
此时此刻,充满了对世界的感情,想要回到她的城市的马蒂,有一个尖锐的体会,她终于发现,耶稣宁静的自我放逐,是一种更深沉的颓废。
马蒂的一颗心里面,充满了一种女性的柔情。她多么希望能灌注一丝丝感情到耶稣身上。一些热情,一些鲜血,就算是一滴泪,马蒂仰望星空,关于一滴眼泪就能赋予一个人生命的童话,她从小就读过而且不相信。现在躺在耶稣的身畔,她才知道,能够流出一滴眼泪的人啊,拥有多么大的幸福。
第二天更加寒冷,他们在漫天狂风中下了山,还没走到山脚下,马蒂就看到远方驶来一辆车,车后扬起了一路长长的尘埃。
是那辆吉普车,车上是五个衣衫褴褛的散兵。山脚下平野茫茫,耶稣和马蒂完全无从逃避。
散兵把车停在他们面前,用奇怪的法文叫耶稣的名字。那声调里充满了调侃,他们讪笑着,都看着马蒂。马蒂躲到耶稣的背后,她觉得非常不祥。
果然,散兵们下了车,用梅里耶土话叫喊着,来到耶稣面前,拿枪托戳着他,暴力扯下他的褡裢,抖开,看到里面一无财物,他们都生气了,又要抢夺马蒂的背包。
马蒂尖叫,散兵们更加不怀好意地盯着她,他们的笑脸上有野兽一样的表情。一个散兵强行揽住马蒂的腰,耶稣开始格斗起来,几个兵和耶稣扭打成了一团。就在这个时候,马蒂看到原本抱住她的那个兵,举起了他的枪管。
那枪管瞄向耶稣的背。
扣扳机,发射,硝烟扬起。
扭打在地上的士兵都停止了动作,他们茫然望向枪管。耶稣也转回头,望向枪管。
枪管上是一缕轻烟。
马蒂在子弹发射之前,扑到耶稣背后,代耶稣承受了这致命的一枪。她仰天跌倒在沙地上,子弹贯穿了她的左胸。马蒂的眼前充盈了整个天空,蓝色的天。
没有想到真的要杀人,散兵们都紧张了,匆忙跳上吉普车,急驶而去。
耶稣跪地抱起马蒂,看到她闭上了眼睛。耶稣搂紧了她。在马蒂的左胸前,心脏的部位开了一朵血红色的花,这朵花也印红了耶稣的左胸,他原本一尘不染的灰布袍上,染上了马蒂的鲜血。
马蒂先是失去了视觉,接着失去了听觉,她掉落进入一个无声、无息、无色、无臭、无空气、无重力的无边之境,那里是宇宙的深处,那里有无人能享用得到的,无边的自由。
我想回去,我想远游,而现在我要死了。
连思考也平息,马蒂停止了呼吸。
耶稣抱着死去的马蒂,看见她胸前的血红色的花。三十年来在幽邃之中的漫游,耶稣他,终于第一次看到了颜色。
第五章如同往昔
素园摇下车窗望出去,看到前面十字路口上,一辆公车和私家轿车擦撞了,正在就地争执中,怪不得这一条路整个塞车了。
计程车司机回头问素园,要不要绕小巷子离开,素园摇摇头,靠回椅背。今天太累了,她一点也不急着回公司。
素园的旁边有一个黑色的扁平提袋,有对开那么大,是携带专业设计稿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