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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以后,马蒂又陷入另一种困境。不断地更换工作代表着一颗不安定的心,想要的,一直不敢放胆去追求,只有心不在焉地流浪在不想要的工作之间。今天上午,当马蒂还在办公室里,心不在焉地瞪视着桌前“我的提示单”时,她的心里突然升起一股厌恶之情,厌恶自己的不负责。我到底在做什么?马蒂在“我的提示单”上潦草地加上了这一句。我到底在做什么?明知道自己一点也不想再受困于这种作息,却还懒惰地日复一日得过且过,结果工作越出色,对自己就越不负责。马蒂于是伏案写了一封信给陈博士,一边写,一边回想起这几年的生活。
这几年,总也陆续听到一些同学、朋友的动向,有的人出国读书了,马蒂羡慕;有的人力争上游地赚了钱,马蒂其实也羡慕,至少他们都比马蒂更能自主。而她的状况,一言以蔽之,就是不能自主。
不能自主地,陷入一场索然无味的婚姻;不能自主地,在自己不感兴趣的工作里耗时间。为什么不能自主呢?因为日子总是要过,因为别人也都这样过,因为太随便地辞掉工作,对别人将无法交代……天哪,我在骗谁?马蒂在给陈博士的信中写下了:我在骗我自己,陈博士,我一直不敢认真地面对自己。我不勇敢,我不负责,我甚至不诚实。
海风刮过她湿透的长裤,马蒂全身陷入了颤抖。她把照片收入口袋中,爬起来往回走。
海安和吉儿,大概还吵得不可开交吧?不过那也无妨。对马蒂来说,他们之间的唇枪舌剑,已经成为一种温暖的伤心咖啡店印象。现在马蒂正需要一堆温暖的营火,沿着海岸线,她朝那火光而行。
从黑暗里走来,如灯的火焰,还有的车头灯的照耀,把马蒂的朋友们笼罩在如同天堂的光圈里。马蒂听到了风中传来了音乐。
小叶将海安的跑车开到火堆旁,又把车上音响开到最大音量,海安车上这对极为名贵的喇叭,以清澈的音质放送着一首马蒂非常喜欢的歌曲《沙漠月光》。
荒凉的石滩,沙漠,和月球,再孤独的绝境,此刻在风中也纯净了,抽离掉伤心的联想,只剩下纯粹的天地轮廓之美。沙漠月光中,海安和吉儿正在自由地跳舞。海安还是裸着上身,吉儿赤着双足,他们都闭上眼,舞浴在风中,轻轻地回旋款摆,像是两片相伴坠落的叶子。
“终于看到吉儿跳舞了。幸运的夜晚。”马蒂说,她来到素园的身边坐下。
“最美的一支双人舞。我要记忆下来。”素园轻轻说,仿佛怕吵着了跳舞的人。
小叶也走过来,在她们身边坐下。
“都是一样的,原始人蹲在山崖上瞪太阳,现代人在沙漠里看月光。”马蒂说。
“你在说什么呀?”素园问。
“我说,冻死人了,怎么办呢?”马蒂搓着她湿答答的长裤。
“来来,喝点酒挡寒。”藤条和小梅从他们的车子走来,两人怀中抱着各式的酒瓶。
“铐,开酒店哪?”小叶高兴了。
“有备无患嘛。来,一人一瓶,不要客气。”藤条把酒瓶传给每个人。海安和吉儿手牵手走回火堆,也都接过了一瓶酒。
马蒂分到的这瓶酒,是罕见的矮四方柱造型。她在火光中把酒瓶转了一圈,看到法文的酒名Cointreau,酒精度四十。小叶帮马蒂扭开了瓶盖,她仰头啜饮一口,很辣,辣中又有一股甜腻。藤条含笑看着她,说:“你少喝一点,不要勉强。”
怎么会勉强呢?这海风,这星光,还有海安的车上播送来的音乐,正合饮一口酒精四十度的Cointreau酒,先辣后甜的滋味,冲刷进全身的血管,马蒂还是冷得发抖,但抖得彻底,冷得痛快。
“这样喝容易醉。可惜车里没带东西好下酒。”藤条说,他正干抿一瓶白兰地。
“俗气。”吉儿擎着她的威士忌,说,“酒要单喝,才叫滋味。”
“好酒要用诗来佐。”马蒂说。
“好。我们来作诗。”素园连声赞同。
“加倍的俗气。诗酒不分家么?缺乏才情的借口。”吉儿又说。
“我们就来作诗。”素园笑盈盈说。对于吉儿,她自有一套相处的方法,那就是柔性的将她的尖刻置之不理。做一种温柔的衬色,素园向来就懂的。
“好难哪,我们又不是诗人。”小梅的俏脸显现了艰难。
“那就作很简单的小诗。五十个字以内,超过要罚。”素园对于这个念头十分快乐。
“那你示范。”小梅和藤条齐声说。
第三章自由像风(7)
“好。”素园饮一口酒,仰天闭上双眼。她说:
我是一尾深海鱼
在幽黯的海底独自潜航
因为寂寞所以我
发光
“哇,好可爱的诗。”小梅和藤条齐拍手。
“马蒂。”素园望向她。
马蒂早已静静地准备着了。她睁开双眼,正好看到海平线上浓重的深蓝色天光。她说:
大海形成自一滴咸咸的眼泪
用伤心营养绿藻
再化育鱼种
最终爬上了岸
以一种垂死的姿势
哭喊淡水
太苍凉的结尾,大家都沉默不语,忘记了鼓掌。
“海安?”马蒂转向他。
海安扬起嘴角微笑着,他说:
因为飞不起来
所以人爱上坠落的快感
用人造的罗盘测量出天堂的方向
爬到顶端
展臂
拟态成了十字架
再仰天跌落
摔死
小叶皱眉了。原先她为了不会作诗苦恼着,与海安他们为伴,学识上的自卑常神出鬼没困扰着她,现在她更苦恼了,海安这首诗叫她害怕,说不上来为什么,总之不快乐。
“小叶,换你。”素园说。
“我又不会作诗。”小叶说。
“试试看嘛,只要说出你心中的感受,试试看嘛。”素园鼓励她。
“试试嘛。”小梅也说,她开始觉得有兴味了。
“我不会啊。你们都有诗意,我没有。”小叶摇头。
“我帮小叶作一首。”吉儿突然插嘴了。她说,“听好了。”
我是一颗晚熟的水果
太早跌落枝头
被有心的人拾起
放进黑暗的瓮中
久久埋藏
从青涩到甜熟
一辈子想念阳光
“好美。”素园轻声称赞。
“美也要听得懂才行。”吉儿眼梢斜斜勾着小叶。
小叶抱着小腿,她把头埋在双膝上。海风呼呼吹起她的短发,露出她年轻的脖颈。
她是懂的。
小叶站起来,走向海际,扑嗵一声窜入水中。年轻柔软的身躯,在海水中就像是一条小小水蛇。她身形矫健地游起泳来,一直游向外海,越游越远,太远了,小叶转了个弯,在远方的石滩上了岸。
海风把他们所听的音乐吹送得很远,吹送到处,还是荒凉的海滩,没有别人,今夜是一个自由的梦境。
第三章自由像风(8)
酒精开始在脑海中燃烧,强烈的音乐催化着大家的情绪。马蒂勉强站起来,觉得自己像是暴风雨中的台风眼,周围风狂雨暴,于是她旋转了。一个台风眼不应该旋转吗?旋转造成离心力,她心中的陈年负荷就这样剥落甩脱,远远飞开。
“哇操。像嗑了大麻。”吉儿说。她抛掉手上的酒瓶,揉揉双眼。嘿!大麻带给你一小时的天堂。穿着跳舞用肉胎衣的Young说,他用一根手指托起她害羞的下颔。Young的壮丽俊朗不可想象,Young的年轻飞扬如同梦想。你就是我的天堂,Young,吉儿在心里这样回答。于是他们在舞衣架底下缠绵,各色的舞衣布幔围绕成一个缤纷彩色梦境,其他团员的脚不时在身旁走过,但是他们不管。噢,薇拉!Young这样激烈地喊着她的名字,纽约的雪悄悄飘进了窗棂。
全身湿透的小叶散步一样跺了回来。她看见吉儿以手臂遮盖着眼睛蜷曲在火堆边,仿佛睡着了。小叶在火堆旁脱衣服,脱到只剩了亵衣。她捡起吉儿抛在一旁的羊毛披肩裹住身体,拿起她的伏特加,灌了一大口,又吐掉。“铐!”小叶大喊,吓了拥抱中的藤条和小梅一跳。
“我要喝啤酒。”小叶说。藤条给了她一瓶啤酒。
“再说嘛,”小梅要求藤条,“再说你那些甜蜜蜜的傻话。”
藤条把小梅拥在怀里,对准小梅可爱的耳垂,他说:“我的小魔女,小妖精,小巫婆,我要盖一栋两百坪的浴室让你洗澡,用十二个欧巴桑伺候你吃饭睡觉,再买它二十八匹马,拉一辆小马车,载你去喝下午茶。”
藤条每说一句,小梅就格格地笑。她说:“好烂的想像力,可是押韵押得真好。”
“这就是我作给你的小诗。”藤条亲吻她的脸颊。
“超过五十个字了,要罚。”
藤条于是咕噜喝了小半瓶白兰地,小梅抢过酒瓶,也灌了几口。
马蒂仆倒了,倒在浪花来往的岸边,海水一下淹湿她的全身。很奇怪的,不冷了。她终于发现了海安的秘密。原来,自己的内里冰凉到了极点,连击打过来的寒冷海水也是暖的。
半泡在柔软的海水中,马蒂的心里冷静又冰凉。因为所有的牵挂都逃亡逸散,空空洞洞,就像在宇宙里独自疾速飞行,飞得快了,连感觉也跟不上,所以只剩下绝对的自己,绝对的无障碍飞行。
The eternal flight of myself from myself.她说。
素园摇摇吉儿,没有反应,她又去掏弄小叶的背包,终于找到了一包烟。不嗜烟的素园只有在喝了酒以后才抽上几口。现在她喝了太多的酒。迎着狂风,打火机屡点不着,她就着火堆点燃了香烟。
这堆火,烧的是海安的贴身物品,所以深深地吸一口烟,就像是饱尝海安的气息。素园叹了一口气,今晚又忘了打电话跟丈夫说不回家,而这里没有电话。此刻的丈夫,应该是非常着急吧?那也没有办法,就当做偶尔给他一点焦急作为刺激吧。刺激是好的,否则日复一日的刻板生活,不是机器的人怎能不疲乏?
大家终于醉倒了一地。荒凉的石滩上,海安一人独行。
黎明就要来了。
海安在海际的浪花中,找到俯卧着的马蒂。她几乎半浸在海水里,长发随着一来一往的浪潮荡漾。
海安扳起马蒂,发现她像海草一样柔软。
“醒醒,马蒂。”
马蒂终于动了一下。她冰凉的手指抓住海安的臂膀。
“马蒂。”海安抱住她,用他温热的身体贴近马蒂。马蒂的脸颊,正好紧靠在他胸前。她听到了海安的心跳。“最好这是你最后一次,醉到不可控制。”
“我没有醉,海安。”马蒂拨开盈面杂乱的湿发,露出她的双眼。她真的没醉。“海安,我就要去马达加斯加。”
“哦?”
“我在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