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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披盖了凯文的头脸,全场讶然。马蒂转身朝出口快步走去。坐在主桌的新娘子琳达也看见了这情景,她习惯性地轻咬住右手指节,忘记了手上正戴着洁白的纯丝手套。
马蒂走出筵席,接待台前的总招待陈瞿生关切地迎上前,不料被纤细的马蒂撞个满怀,高大的身躯仰天翻倒。旁边几人拉起他,陈瞿生将眼镜扶回鼻梁,正好看见马蒂的身影消失在大厅门廊外。
饭店门口,穿得像皇宫侍卫的门童为她招来计程车。尽管往南走。她向司机说。
为什么说往南走?她原本是想一路到海边的。计程车走了一分钟后她又下了车,全心全意地步行了起来。
台北附近的海,她只知道金沙湾,那是高中时参加夏令营的去处。说是金沙湾,海滩的沙实际上是令人失望的褐色。当时,台风正好来袭,为期三天的沙滩活动,全部改成孩子气的室内团体游戏,只能在心中臆想着阳光下的蓝色海洋。有一次,她在饭后各自洗碗的空当时间里,跑到远远的沙丘上,看那像墨汁一样黯沉的大海翻腾着惊涛骇浪,海风呼呼狂啸,阒无一人的海滩像月球般荒凉,十六岁的她觉得非常的悒郁。怎么去金沙湾呢?不知道。好像要坐很久很久的车吧?
因为看不到海,所以只好向南走,走进入潮中。
第一章灵魂出走(4)
这一天的台北非常诡异,天空出奇的蔚蓝,地面则铺盖了无尽的残枝落叶,而且都是青翠碧绿,都是在枝头上风华正茂就被狂风扯落泥尘的树叶。马蒂一开始还避着枝叶行走,后来索性踏叶而行,不停地走,遇见绿灯就前行,遇见红灯就转弯。
如果人能从自己的灵魂出走,那该有多好?至少这样就不必背负太重的记忆包袱。马蒂越想逃脱,越是清楚历历地回想起自己的一生。这一生,最渴望的东西都脱手离去,最不希望的境遇却都挥之不散。杰生的死讯对她造不成太大的悲恸,在心灵上杰生能带走的,多年前全随他而去了,这些年只剩下一个空壳,像是杰生放进天空的一只风筝,早不玩了,却忘记放松绑在这头的线。她想不透自己怎么这么吃亏,连杰生早进了地府五年,她还沿着线继续与那端的力道对抗,孤零零地在天际盘旋。
走了很久很久,她的汗湿了衣衫,上衣有一点歪斜了,右脚的鞋跟已经有些松脱,双踝沾黏了不少细碎的落叶。人潮一波波与她错身而过,看到她却不能看进她的哀伤。“多么落魄的女人。”他们想。是的,我是一个多么落魄的女人。马蒂用无神的眼睛答复他们的想象。非常落魄,连出席大学惟一好友的婚礼,也找不到一件像样的礼服穿。她身上的这套淡粉红色洋装,是这一年时兴的短上衣配百褶迷你裙,马蒂很想拥有一套却买不下手,最后总算在地摊以低价买到了这一套,回家穿上后才发现这洋装廉价的原因:上衣与迷你裙是深浅不一的粉红色,大约是来自不同的瑕疵品货源。颜色的差距很轻微,正好说明了它们是廉价的拼凑品,正好凸显了它们主人的寒伧。
这些年来,换过的工作不计其数。每当新工作的振奋消失时,作息上的拘束便深深地厌迫着她,不自由到极点时就放手从头再来,所以马蒂未曾累积同龄的人该有的钱财和地位。杰生死了,但是她对他说过的话从未忘怀:“萨宾娜,要为你自己的感觉而活。”说得好轻松,可是到头来,怎么变成了样样抉择都是为了向别人交代的局面?别人说总要找件正经事做做,所以马蒂上班;别人说你也老大不小了,所以马蒂结婚;别人说心不在焉是不行的,所以马蒂辞职;别人说不可以游手好闲,所以马蒂又不敢让人知道她已辞职。
回想起来,马蒂简直一无所有。连她的丈夫也远去他乡,在她从来都不想去的南美洲,为她永远也不可能认识的人们建筑水坝,用精密的力学系数设计过的水泥拦坝,积蓄一整个山谷的温柔水域,多么伟大的工程!但是面对他和马蒂之间逐日拓展,像沙漠一样干枯荒芜的距离却束手无策。马蒂下意识地举手遮住眼眉,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把自己活得如此糟糕?杰生,你却走得多么轻松……
最后她来到台北市与新店的交会处,这个傍着河堤的公路上,左边是野草蔓生、半荒枯了的河床,右边仿佛是个夜市,应该说,夕阳中尚未苏醒的夜市。
马蒂觉得有点喘,眼前的视野开始像唱片一样旋转了起来,脚步有些虚浮。前面一大丛被风吹倒的绿树挡住了她的脚步,马蒂觉得犹豫,她有要把自己埋没在枝叶里的欲望,而很奇怪的,整棵绿树也活起来了一样向自己迎过来。
就在这一棵倾倒的相思树前,马蒂倒下去,柔软的枝叶承接住了她的身躯,马蒂浅浅粉红色的可爱百褶裙,在绿叶中展开了,如同一朵粉红花蕊的舒张。在失去视觉之前,她正好看见了澄净得像蓝宝石一样的天空。
这天,怎么可能这么蓝?马蒂闭上了眼睛。
年轻的警察已经用无线电呼叫了救护车,这时候他弯下身细细审视着马蒂。按照他的判断,这个年轻的女子只是暂时性的虚脱,她苍白的双唇显示着中热衰竭的可能,警察所接受的训练是,应该将她搬移到遮荫之处,并且解松她的衣扣,但是这两者看来都不易执行,左近并没有适合的场地。警察检查了她的手袋,袋中物品很单纯:一个小小的泰国丝钱包,一支口红,半包面纸,一串钥匙,一本淡绿色的小书,书名是《一个细胞的生命》。这书名警察觉得很陌生,翻开书扉,见到夹在其中的一只红包袋,上面写着,祝福琳达与天华君,百年美好。马蒂敬致。红包袋中有两千八百元。
警察作了决定一样地吐一口气,背起马蒂的手袋,双手横抱起马蒂,带她走向马路对面河堤上的水泥石墩。而马蒂就在此刻转醒了。
“放我下来,放我下来。”
警察吃惊一般地放下马蒂。她一落地却直接颓倒下去,围观的行人都惊呼了一声。马蒂面向着柏油路面干呕并喘着气。警察俯身递出了他的手,很轻柔地说:“把你的手给我。”
马蒂抬头看着警察的脸庞。这是张年轻俊朗的脸。她还喘着气,不太能明白眼前的处境。
“我们造成交通阻塞了。把你的手给我,马小姐。你姓马是吧?”
马蒂驯服地握住了警察的手,警察扶着她走向河堤,一边挥手驱散围观的人。马蒂依照警察的指示坐在石墩上,警察将手袋还给她,马蒂将袋子紧紧抱在胸前。警察傍着她也坐下了,一边看似心不在焉地擦着汗。
“你住哪里?我送你回家好了。”
“我没有家。”
“……那么你想去哪里?还是到医院检查一下?我叫了救护车了。”
“我不要去医院。你叫救护车不要来了好不好?拜托。”
“你确定没事吗?我看你脸色还很难看。”
“真的我没事。谢谢你。我只是……很伤心罢了。”
“噢。”
年轻警察看看落在城市边缘的玫瑰色夕阳。他受过各种事件处理训练,但与年轻女子的对话,于他来讲永远是个难题。基本上他已经下班,而这个女子的身体状况大致还算安全,他很可以结束今天的执勤,只是马蒂的脸上有一种让他轻忽不得的预感。他曾经在企图跳楼者的脸上看过这种表情,那是一次FD二号事件,意思是自杀行动成功。
马蒂下了石墩,警察赶紧跟着站起,马蒂给了他一个勉强的笑容。
“我真的没事,我要走了。谢谢你的帮忙,请不要跟我。”
天色正在迅速地转暗,警察想叫住她却不知如何措辞。马蒂已经过了马路,并且回头对他挥挥手。
警察在背后注视着她,方才围观的行人在身边打量着她。马蒂只想快步走离这一区。可是双脚却出奇的酸软,这一路走来的疲惫全在此时兑现。现在马蒂站在夜市的边缘,一个个摊位已经上灯忙碌了起来。马蒂回头看到警察还在原地观望着她,她想找个地方坐下,让这位观察者放弃他的担忧,但坐哪里呢?眼前是枸杞冬笋鸡摊,不想吃。隔壁卖的是“鱿鱼螺肉蒜”,再隔壁则是闪着愉快小灯球的泡泡冰摊。难道这附近就没有一个可供静静歇腿的地方?
一波蓝色的光像海水一样涌来,冷冷的光圈裹住了她。马蒂回首,看到背后这家与夜市完全不搭调的咖啡店,正点亮了招牌的灯。
那海水一样的蓝色光芒刺进她的内心深处。招牌上写着“伤心咖啡店”。
第一章伤心咖啡店(1)
拉开“伤心咖啡店”的玻璃门,马蒂即刻后悔了。首先,咖啡店里面充满了震耳欲聋的音乐,迎面是一座陈列各式酒瓶的吧台,简直像是个嘈杂的摇滚乐酒吧;再者令马蒂不适的是满室挥之不去的烟雾,近门处一个桌位上坐着三个不超过十六岁的女孩,其中一个很挑衅地朝马蒂吐了一口长烟,烟雾流逸到马蒂拉开的门缝,随风往外飘散。马蒂直觉地想回头就走,但是想到背后那盯着她的警察,马蒂拉大门缝走进伤心咖啡店。
年轻的警察还在对街观望着。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他看着马蒂消失在伤心咖啡店的蓝色光幕中,那视觉上的印象是,一波蓝色的海水涌过来,卷走并吞没岸边一粒微小的泡沫。
马蒂背门而站着,并没有人注意或招呼她。朝她吐烟的女孩已失去对她的兴趣,一双手很妩媚地擎着烟,与她的同伴随音乐轻轻摇摆着身体。
店并不小,可以看见的空间约莫有十多坪,但这是个老式的狭长店面,所以整个格局像一只深且暗的口袋。灯光是昏黄的,除了最里面的吧台外,共有十张桌子,马蒂看见靠门的这一桌坐了三个女孩,吧台前有个两坪大的舞池,舞池旁一个腰果形的桌位上也坐着两个人,正确地说,是烟雾中两幢人影。其余则空无一人,包括吧台都是空的。
有个毛茸茸的东西摩挲过马蒂的小脚。她轻呼一声,低头看到一只全身虎斑的猫,正以水蛇一样的姿态滑过她的腿际,临走还用尾巴缱绻似的勾引着她。马蒂朝里走去,她想找个最深最黑的角落坐下来,事实上,最深最黑的角落就是吧台旁那腰果形的桌子。马蒂走近时才发现那儿不只坐着两个人。除了原先那两幢人影,桌上还趴着一个女子,她烫成丰富小鬈的长发像瀑布一样流泻了整个背脊,所以被马蒂误以为是一堆黑色衣物。马蒂在他们旁边的一张圆形小桌子边坐了下来。
一坐之下,腰果形桌位中的一人就站起了身,过来招呼马蒂。看见了这人的脸,马蒂原本凄凉的心境起了微微的震动。这人身材瘦长,但不算高大,皮肤比一般人黑,削得很利落的短发,正好明显了他形状美好的额头。他的脸,可以说秀逸得出奇,上面饰以一朵爽朗的微笑。他的声音则稍嫌稚嫩了些。大约还是个十五六岁的小男生吧?马蒂想。她点了一杯曼特宁咖啡。
男孩去吧台煮咖啡,马蒂环视周遭。小舞池上虽然空无一人,但是流转的迷离灯光洒落在木质地板上,自有一种异样的旖旎气氛。那只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