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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之灯-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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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自卑,也被他这几句话治好了。接连一个月,她天天下课后跟他学游泳,期终考的时
候,她的游泳已经货真价实,游得相当相当好了。

    就这样,她和唐万里突然接近了,突然成了一对儿,突然就一起办壁报,一起去采访,
一起演话剧,也一起参加各种校外活动了。晚上,她和唐万里去看电影,假期,她和唐万里
去山边,水边。生活忽然就忙碌起来了。

    唐万里是个忙人,他有那么多活动,那么多兴趣。平常,在学校里,他就有个绰号叫七
四七。一来因为他名字叫“万里”,能飞万里,不是七四七是什么?二来因为他做事的冲劲
干劲,用火车头形容还不够,只能用七四七来形容。三来,因为七四七是飞机,总在空中飞
行,生活的一半,是在云里雾里。唐万里确实在云里雾里,连带著,把他身边的人也带进云
里雾里。他去电视台上节目,裴雪珂在台下当来宾。

    他参加摄影比赛,裴雪珂是他的模特儿。

    他设计了一套卡通片,裴雪珂忙著帮他著色。

    生活并不单调,唐万里永不让人感觉单调。那个学期快结束的时候,同学们已经把他们
配了对了。寒假,有一天,唐万里忽然从云里雾里落到地面上,发现身边的裴雪珂了。他用
新奇的眼光看她,正色问她:

    “裴雪珂,你以前恋过爱没有?”

    裴雪珂怔了怔,回答:

    “没有。你呢?”“好像也没有。”“什么叫好像?”“我常常为女孩子动心,我不知
道动心算不算恋爱。”他想了想。“应该不算,对不对?恋爱是双方面的,是很深很切很强
烈的……”他凝视她,突然冒冒失失的冲口而出:“你爱我吗,雪珂?”她呆住了。大半个
学期,她跟他玩在一起,疯在一起,却从没考虑到“爱”字。她无法回答这问题,她有些茫
然,有些困惑,有些迷失。“你呢?”她反问。他用手摸摸她的头发,摸摸她的下巴,摸摸
她柔软而干燥的嘴唇,他低声说:“我没爱过,不知道什么叫爱。我不敢轻易用这个字,怕
我会糟蹋了这个字。我以前交过好多女朋友,我也没用过这个字。现在,我还是不敢用它。
雪珂,我不知道,我和你一样,很迷失很困惑。只是,我想告诉你,和你在一起的这段日
子,我很充实,很快乐。我想说……”他闭了闭眼睛,虔诚得像祈祷:“让我们一起来试
试,好不好?”

    于是,他轻轻的拥她入怀,轻轻的拂开她面颊上的长发,轻轻的捧住她的面颊,再轻轻
的把嘴唇压在她的唇上。她颤栗著,心跳著,脸红著,羞涩而慌乱著……一吻既终,她慌乱
得几乎没有感觉,轻扬睫毛,她从睫毛缝里偷窥他,发现他也涨红著脸,满脸的紧张和不知
所措,他的样子很滑稽,除了滑稽之外,还有种令她心动的傻气和纯洁。她立刻知道了,活
跃的唐万里,会弹会唱的唐万里,被同学崇拜的唐万里,……居然没有和女孩接过吻!她的
心欢唱起来,在这一瞬间,她可以体会出“幸福”的意味了。她偎进他怀里,把面颊埋在他
胸前的学生制服中,一动也不动。那个寒假,他们就腻在一块儿,白天,一起去游山玩水看
电影。晚上,他坐在灯下,对她弹著吉他,对她唱著歌,一遍又一遍的唱著:

    “我不知道爱是什么?我也不想知道它是什么?

    我只知道有了你才幸福,

    我只知道有了你才快乐!

    听那细雨敲著窗儿敲著门,

    我们在灯下低低谱著一支歌,

    如果你不知道幸福是什么?

    且听我们细细唱著这支歌!……”

    是的,那个冬天,幸福几乎就在裴雪珂的口袋里装著了。几乎就在那灯下坐著了。几
乎,几乎,几乎。

    如果,裴雪珂不再碰到叶刚,如果裴雪珂不再卷进林雨雁的家庭里,如果裴雪珂不再和
父亲见面,如果裴雪珂没有一个父亲叫徐远航……如果有那么多如果,裴雪珂就不是裴雪珂
了!人生的故事都是这样的。昨夜之灯6/304

    三月农历年已经过去了。年节的气氛还逗留著。裴书盈始终没收掉客厅里的糖果盘,瓜
子、桂圆、牛肉干、巧克力都还把盘子装得满满的。每天傍晚,她下班回家,总喜悦的看到
雪珂带著她那长手长脚的男朋友唐万里,抱著个糖果盘猛吃。二十来岁就有这种好处,怎么
吃都不会胖。雪珂是健康的,不胖不瘦的,那腰肢始终就窄窄小小,不管穿裙子或穿牛仔
裤,都是动人的。哦,母亲,这就是母亲,在一个母亲的眼光中,雪珂实在是美好的,美好
得让人疼爱又让人骄傲的。

    三月是杜鹃花的季节,街上的安全岛上开遍了杜鹃花。受了这春天的感染,裴书盈也买
了好多盆杜鹃,放在阳台上,放在客厅小茶几上,放在自己卧室里,当然,也绝不会忽略雪
珂的卧室,她把一盆最好看的复瓣洋杜鹃——粉红色镶著白边,娇嫩得似乎滴得出水来。—
—放在雪珂的梳妆台上。雪珂,每提起雪珂,每看到雪珂,裴书盈都会在那种悸动的母性胸
怀里,去惊颤而喜悦的体会著生命延续的神奇。真的,这是神奇的;雪珂遗传了书盈的纤
细,遗传了徐远航的热情,她把两个人身上的精华聚集于一身,高雅美丽,而且冰雪聪明。

    裴书盈不知道别的母亲,会不会像她这样“迷恋”女儿。但,她总觉得自己的女儿强过
了别人的。那么优秀,那么文雅,那么善解人意,那么那么可爱而动人。她在雪珂身上,常
常惊叹的看到自己的影子;有时温柔,有时固执,有时欢乐,有时悲哀,有时心眼又窄又
小,有时又完全心无城府。

    “妈!”雪珂常常睁大眼睛说:“电影有新艺综合体,你知道吗?”“知道啊!”“我
是矛盾综合体!”她笑著,笑得近乎天真。

    “什么叫矛盾综合体?”

    “集各种矛盾于一身!”她夸张的说:“好啦,坏啦,爱啦,恨啦,聪明啦,愚笨啦,
快乐啦,悲哀啦,多愁善感啦,欢天喜地啦,想得太多啦,想得太少啦……哇,妈,我是个
矛盾综合体。”书盈笑了。矛盾综合体,对,雪珂是个矛盾综合体,一个可爱的“矛盾综合
体”。

    是春天的关系吗?是人老了吗?书盈觉得自己的心一年比一年变得更柔软,更慈爱。有
时,几乎是软弱的,也几乎是寂寞的。这种情绪,是雪珂无法体会的。雪珂总认为,所有的
“故事”都是年轻人的,四十岁的女人已成古董,该收到阁楼里去了。有一晚,雪珂大惊小
怪的对她说:

    “妈,如果你打开一本小说,发现它在写三姐妹的故事,大姐五十三岁,二姐四十七
岁,小妹妹四十岁。这本书你还看得下去吗?”这就是雪珂。她那么多情善感,那么肯用心
去体会人生,那么细致而深刻,她依然无法以她二十岁的年龄去接触四十岁的心灵。书盈不
怪她,这是自然,她从没有经历过四十岁,不会了解那种年华将逝,岁月堪惊的敏感,更不
会了解属于裴书盈那份“新酒又添残酒困,今春不减前春恨”的情怀。

    裴书盈不会要求雪珂什么,她从不要求雪珂什么。自从和远航分手,她就觉得对雪珂有
某种歉意,破碎的家庭对孩子总是缺陷。尤其,当她发现雪珂对远航那份感情,那份崇拜与
依恋之后,她就更加歉然了。母亲,毕竟不能身兼父职,母亲是纤细女性的,父亲才能满足
一个女儿的英雄崇拜感。

    裴书盈知道雪珂为了那个婚礼,消沉过一阵子。但,雪珂又在别处找到了她的英雄。这
样也好,这样也好。书盈以她的母性,敏锐的观察过唐万里,以她的女性,更深刻的观察过
唐万里。她接纳了这孩子,心底唯一亮起的红灯是“太年轻”。年轻往往会造成很多错误,
她嫁给远航的时候才十九岁。不过,她没有做任何表示,唐万里或者不够英俊潇洒,但他的
的确确是优秀而迷人的,尤其他那颇富磁性的歌喉。她真喜欢听他用自编的“民歌”(为什
么学生歌曲偏偏叫“民歌”,搞不懂!)低低柔柔的唱:

    “听那细雨敲著窗儿敲著门,

    我们在灯下细细谱著一支歌,

    如果你不知道幸福是什么,

    且听我们低低唱著这支歌!”

    让那孩子幸福吧!四十岁的女人没有故事,四十岁女人的故事都写在子女身上。这天,
下课以后,雪珂发现家里的杜鹃花开了。她从不知道杜鹃花有这么多的颜色;客厅里是大红
的,阳台上是金黄的,自己卧室里是粉红的,母亲房里是纯白的。杜鹃,嗯,她在房里跑来
跑去,到处找尺找铅笔找刀片找绘图仪,要画一张广告海报。唐万里盘膝坐在地板上,只管
调他的吉他弦,两条腿盘在那儿还是显得占地太广,雪珂好几次要从他腿上跨过去,他就举
起吉他大声喊叫:

    “不许从我身上跨过去!会倒楣的!”

    怎么有这些怪迷信?二十岁的世界里有时也有上百岁的迷信。有天,书盈发现两个年轻
人猛翻一本姓氏笔划学,为了给合唱团取名字。取名字前居然要算笔划是否大吉大利。

    “杜鹃,”雪珂嘴里在喃喃自语。“杜鹃口香糖,怎么样?”雪珂忽然问唐万里。“少
驴了,没有人用杜鹃当口香糖名字,”唐万里说:“怪怪的!”“怪怪的才好呀!”雪珂
说:“这叫出奇制胜!”

    学校里正在教广告学,雪珂主修电视广告,整天把广告句子背得滚瓜烂熟。“我问你,
七七巧克力不是也很怪吗?琴口香糖不是也怪吗?你知道梦17是什么?”

    “是一支歌!”唐万里叫著。

    “去你的,是一种化妆品!”

    “好吧!你就制作你的杜鹃口香糖!我帮你想广告句!”唐万里歪著头,拨著弦,顺口
念著:“杜鹃有红也有白,杜鹃有黄也有紫,吃片杜鹃口香糖,包你马上翘辫子!”

    “什么?”雪珂大叫,扑上去抓著唐万里的胳膊乱摇乱晃:“你说些什么鬼话!”“吃
了你的杜鹃口香糖,不中毒中得翘辫子才怪!”唐万里笑得跌手跌脚,连鼻梁上的眼镜都摇
摇欲坠。他笑得那么开心,那么爽朗,使雪珂也忍不住跟著笑起来,两人笑得在地板上打
滚。然后,唐万里推开雪珂,正色说:“别闹我了,我们巨龙合唱团下星期六要上电视,让
我编好这个谱!”他拨著弦,又哼哼唧唧起来。雪珂在地板上铺了一张大图画纸,爬在地上
猛研究她的“杜鹃口香糖”。唐万里编谱显然编得不太顺利,一会儿,他就放弃编谱,在那
儿唱起歌来了。唱“龙的传人”,唱“秋蝉”,唱“今山古道”,唱“归人,沙城”。

    “细雨微润著沙城,轻轻将年少滴落,回首凝视著沙河,慢慢将眼泪擦干……”

    雪珂无法专心做功课了,她爬在地上,用手支著下巴,转头瞪视著唐万里。“唐万里,
我问你!”她正色说。

    “什么?”唐万里回头看她。

    “这支归人沙城啊,实在很好听,”雪珂说:“但是,它到底在说些什么?轻轻将年少
滴落,怎么滴落呀?我就搞不懂这些文字,你一天到晚唱,也解释给我听听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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