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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间,两人已经从山路上下来,来到一个人家聚集的山坳里。这一带住的都是来避难的有钱人家,山左正因这些人家的迁居而时兴一时。刚进山坳口,便听见一群人在院子里吵吵嚷嚷,门口有一些闲人围观,指指点点的。陈家鹄和小周不由得有些好奇,便走过去看热闹。看了一会儿,明白了端倪。吵架的是某富商的三个儿子,父亲前不久去世,昨天正好过了七七四十九大忌日,今天三个儿子在母亲面前分父亲留下的钱财,结果是分出了争端。这是无趣的事,两人看一会儿便走了。
刚走不远,小周注意到南边山坡上的那栋楼里,有个一脸富态的妇女,正站在晒台上偷偷打量陈家鹄。小周说:“你看,陈先生,那人在看你呢。我敢肯定,她女儿一定也在某个窗洞里看你。”陈家鹄说:“看我干吗?在看你吧,你经常来这里走动,可能认识你了。”小周说:“看我就说明她瞎了眼。这些天我和你天天来这一带逛,这里人也都认识你了,谁看不出来,你是主人,我只是你的跟班,谁会把女儿嫁给一个下人?”陈家鹄一听这话像被冰了一下似的,顿时沉了脸,闭了口,不理他,埋头朝前去了。
小周心想,你回去还不照样要面对这个话题。其实,这家人已经托人来跟小周打探过陈家鹄的情况,他们家有个女儿,原来在北平读书,北平沦陷后一直在家里待着,可年纪不小,已经二十四岁,没有对象,让家里人很着急。这些天他们常来这儿逛,不知这家的大人还是姑娘本人,看上了陈家鹄,便托人私下找到小周来了解陈家鹄的情况。小周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便以“不了解他”搪塞掉了。刚才,他陪陈家鹄下山时,看见那个曾经找他来打探陈先生情况的人上山去了他们寺院,估计他一定是去找悟真师父打探陈先生了。陈家鹄在前面走,小周看着他高大、魁梧的背影,心里禁不住地想,他这人实在太出众了,往哪里一站一走都引人注目,招人喜欢,所以可想他这一生注定是要被一堆俗事纠缠。这么想着,小周自然地在心里念了一句“阿弥陀佛”。真是近朱者赤啊。
果然,吃罢晚饭,老和尚把陈家鹄叫出去一同散步,说的就是这件事。陈家鹄听了,苦笑不迭,“这太荒唐了师父,我刚从火坑里出来,怎么可能再往里面跳?想必师父一定替我拒辞了。”“自然是拒掉了。”老和尚说,“但这件事也告诉你,你该下山了,可以回单位去了。”陈家鹄以为师父是怕他们来胡闹,“莫非师父还怕他们来威迫我?再有钱的人也不至于这么无耻吧。”
“居士想到哪里去了,”老和尚笑道,“人家又不是牛角山上的刘三。刘三心里着魔,打家劫舍,抢婚逼婚也是难免。但这人家可是腰缠万贯之家,有钱固然能壮胆,做出一些狂妄自大之事,但有钱人最要的是体面,断不会行这等事。”
“那师父为何要因此催促我下山?”陈家鹄还是不解,问。
“你身体已恢复如初,自然该下山。”老和尚说,“试想,倘若你身体有恙精神不佳,人家怎会看上你?你不过是路过那里几次,人家虽跟你有过照面,却没有相谈过,对你生情滋意,正是看你人才一表,身健体壮,有精神气,有不凡的风采。所以,这事也提醒了我,你该下山了。”看陈家鹄思而不语,他接着又说,“绝非老衲嫌弃你,赶你走,你生而注定不是庙堂的人,你有智有识,心怀报国之志,身体好了,自当回去尽职。”
陈家鹄思量一会几,说:“师父不是曾说过,人世间事渺渺杏杳,一切所谓之意义,统统皆是无意义。”
老和尚不假思索答道:“这是老衲所见,而你非老衲矣。人世间没有两瓢相同的水,更何况乎人?人上一百,形形色色,万不可张冠李戴,削足适履。老衲虽不知道你究竟是何人,在做何等大业,但你瞒不了你所拥有的那与众不同的气质。老衲深信不疑,居士一定替公家肩着重担,使命崇高。正所谓‘王孙游兮不归,春革生兮萋萋’,峨山虽好,非居士淹留之地。你应该比老衲更清楚,战事需要你,家国百姓需要你。回去吧,回到属于你的地方去,放下浮云,轻装上阵,老衲笃信居士一定能凯旋。”
陈家鹄听着,直觉得热血一阵阵往头上涌,恍惚间,好像已经踏上归途,腾着云,驾着雾,飞离峨山,飞抵渝都。这使他再一次深切体会到,自己竟然是那么渴望回去。这天晚上,陈家鹄辗转难眠,好不容易睡着又是乱梦纷飞,时而梦见师父,时而看见陆从骏,进而看见海塞斯和满桌子的电文,后来居然还梦见了惠子。梦里的惠子时而狰狞可怖,时而悲伤可怜,时而从天堂巷里走出来,时而从美国大使馆里走出来……有那么一会儿,惠子是从抄满电文的电报纸里钻出来的,模样极其荒诞恐怖,把陈家鹄吓醒了。醒来,惠子的这个极其荒诞怨怖的头像一直盘踞在他脑海里,久久驱不散,赶不走。终于,他明白了,自己为什么那么急切地想回去工作,那么惦念特一号线,是因为惠子——既然她是萨根的同党,这条线又是萨根掌握的,那些电报里或许会有关于惠子的内容。这个念头一当瓜熟蒂落,他竟变得十二分地想回去了。
所以,早晨一起床,他即去找老和尚,问山下镇上有无邮局。老和尚刚扫完地,准备回去洗漱,听陈家鹄这么说,问他:“想下山给公家拍电报?”得到肯定的答复后,老和尚道,“不必了,天还没有亮,我就叫小周去了。不出意外的话,一周之内你即可踏上归途。”说完,老和尚放好扫帚,双手向陈家鹄合十,念一声“阿弥陀佛”,转身飘然而去。陈家鹄望着他的背影,又抬头四顾了一下这已渐渐熟悉起来的环境,深深的失落感倏地涌上心头,令他久久难以平静。
第十三章 第六节
这天正午,陈家鹄坐在禅院外的一棵树下思考着破解特一号线的事情,渐渐进入物我两忘之境(这次不是迷症)。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坡下传来,把他从幽远的遐想中拉回来。
“陈先生,陈先生!”
是老孙!他身后跟着两个人,看起来并不认识,仔细再看,只见其中一个扛着一个箱子,另一个扛着一副空滑竿。无疑,前者一定是老孙的手下,箱子里装的也许是防身武器,后者嘛,想必是老孙怕陈家鹄大病初愈,不能走这么远的山道,专门为他雇来的苦力。
老和尚似乎算到老孙今日会上山,竞早在禅房准备好茶水和椅子,迎接老孙的到来。老孙一路走来早巳口干舌燥,入座后也不客气,一口气把面前的茶水喝完,然后从手下的手上接过箱子,捧到老和尚跟前,一边打开一边说道:“大师啊,感谢您治好了陈先生的病。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没什么俗物,您一定要收下。”说完箱子已经打开,里面装着一件金线天蚕丝袈裟,几本宋版经书,还有一套前清宫廷里的紫金法器——紫金钵、乌木佛珠、金丝楠木木鱼等,固非俗物,价值连城。饶是老和尚见识多广,也被眼前这份厚礼给惊得呆了,过了半晌,方抬头看了看老孙,笑着说:“居士真是贵人,出手不凡,老衲今日算是大开眼界了。”
老孙连忙解释道:“这是我们单位感谢您大师的,不是我个人。我孙某穷夫一个,哪里会有这种宝贝。”老和尚点头道:“老衲知道,只是贵单位盛情让老衲诚惶诚恐。这些都是稀世之宝,老衲却之不恭,受之有愧。”老孙说:“却之不恭是对的,受之有愧就不对了,您治好了我们陈先生的病,那就是我们单位的大恩人,我们送礼是知恩图报,这总该没错吧大师。您若不收下,那就是我没有完成差使,回去要受罚的。”
老孙本来话不多,但这会儿说得比谁都多,实为高兴使然。一番推辞后,老和尚终是收下了礼物。得知老孙车子停在山下,不可久留,老和尚遂敦促小和尚快快开饭。饭菜上桌,都坐下准备吃了,老孙突然发现一直没见着小周,便问陈家鹄:“小周呢,我怎么没看见他?”他这么一说,陈家鹄也回过神来,问小和尚:“是啊,他人呢?今天我一直没有看见他。”
“他不会还在睡懒觉吧。”老和尚说着吩咐小和尚去小周住的厢房看看。小和尚说:“不必看了,他已经走了。”去哪里?小和尚说他也不知道,但是小周走前有东西留给他,让他转交老孙。小和尚回屋去把东西拿来,是一个军用挎包,包里有一把手枪、三盒子弹和一本证件、两把匕首,还有一封信。信很短,却像两把匕首一样,狠狠地扎在了老孙和陈家鹄的心窝上。信是这样写的:孙处长、陈先生:你们好!
当你们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离开天花禅院,也可以说是离开了你们。是的,对不起,我决意留在山上,找一间小庙剃度为僧,安度此生。感谢你们曾经对我的关心和照顾,从今后,我将会分秒向佛,日日诵经,祝祷大家永远平安、幸福。阿弥陀佛……
这太出人意料了!
老孙匆匆把信看完,又气又急,丢了信往外跑去,只见山峦起伏,白雪耀眼,哪里有小周的影子?他不死心,呼喊着小周的名字,漫山遍野都是呼唤小周的回声。回声在山谷间飘来荡去,唤醒了…问野猴,唤醒了松巅积雪,却哪里唤得回小周那坚若磐石的去意?
其实,这会儿小周就躲在寺院外的一棵松树上,老孙歇斯底里喊他、找他的样子,他看得清楚也听得真切。他一度差点为老孙真诚的心意所感动,想到放弃出家,跟他们一起回到重庆去,继续并肩为黑室效力。但终究是一时心血来潮而已,而他决意留下却不是心血来潮,是日日思、夜夜想了很长的事。他不停地念着“阿弥陀佛”,以此法力来抵抗老孙的呼唤,终是抗过去了,唯一的败相是两只眼眶里叼满了泪水。这本是他不许的,他希望自己能够像悟真师父一样,凡事从容不惊,平静坦然地面对,泰然自如地应接,可他法力有限,没有做到。他不知那眼眶里叼的热水,是给老孙的,还是给自己的。
一个小时后,他用蒙咙的泪眼默送老孙一行离开。当看见他们的车子钻入云海消失不见后,他才走出树林,与他们挥手作别,然后毅然转身返回寺院,跪在悟真师父面前,乞求出家为僧。一跪,跪了三天三夜,其执着、坚韧之心终于让师父相信,他不是心血来潮,而是真心向佛,遂亲自为他剃度,并赐法号“了空”。
纯属巧合,当了空小和尚头顶崭新的六字真言,第一次走进神圣的庙堂,第一次手持神圣的法器,为天花禅院敲响新一天晨钟的同时,那辆载着陈家鹊和老孙及随从的美产越野车,正缓缓驶进陪都地界。
第十四章 第一节
陈家鹊下山的日子是一九三九年一月十九日,回到重庆是二十三日,他离开重庆是一九三八年十二月七日,他吐血的时间是之前九天,即一九三八年十一月三十日晚上。就是说,这口血,这场病,这两叶破肺,剥夺了他整整五十四个工作日。
有趣的是,这五十四天重庆似乎留不住人,总是在赶人走,有太多的人,你爱的人,恨的人,都在这个期间陆续离开了重庆,走出了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