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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肥鲤鱼,是待卖的么?”探得价钱,便欢喜引文宝入厨房坐下,自去找潘慎修支钱去了。郑文宝从厨房中悄悄溜出来,到天井中向楼上望去,恰见李后主倚着栏杆,引领南望呢!只见他一身青衫,形容枯瘦,两鬓已霜,正是:“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浑没当年潇洒体态了。郑文宝顿时禁不住热泪满眶,心中低低呼道:“陛下,陛下,你望见什么了呢?江南这么远,山重水复,能望得见么?”然而李后主仍是痴痴望着,一动也不动,一动也不动。移时,郑文宝听见他唱了起来,声音悲怆,不忍卒听,唱的曲调是《浪淘沙》,细辨歌辞,乃是:“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郑文宝听了,心中大恸,失声痛哭了出来。低声呼道:“陛下,臣郑文宝叩见。”扯下斗笠,便在泥泞地上拜了下去。李煜当年当皇帝时,因郑文宝官职低微,不识得他,可是此刻他知道:这一定是个旧臣,他在自己落魄到如此地步的时候,在监守得如此严密的地方,冒死前来看望自己了。眼下世道如此凉薄,人情如此险恶,竟然还有这么个人,只是为了再见自己一面,便千方百计化装为渔夫前来,而自己竟然连他的名字也叫不出来。心中又惭愧又感动,说不出话来,只是点头,道:“好!好!”
回外回 愁深几许 一江春水向东流(3)
这时,雨下得正急,郑文宝站起身来,仍不戴斗笠,一任雨水自颈中漏到身上,一个故君,一个旧臣,一个在楼上,一个在楼下,都泪流满面,无语凝咽。这时,楼内传出脚步声,想是厨子取了钱来了,郑文宝赶紧又趴下磕了个头,说道:“陛下保重,臣去了!”连卖鱼钱也不要就奔出门去。他是这样穷,只能买两条鱼来给旧主子尝尝,难道还要钱么?
自古道:文必穷而后工,这话当真是一点也不错的,因为它不会是无病呻吟,不会是无聊的颂花吟月,不会是应酬之作,它是有真感情的。李煜身为臣虏的四年中,苦忆江南,苦忆故国,写下了许多长调小令,每一首词都浸透了他思乡恋国的眼泪,当真是字字皆血,千百年来,每当中国国难方殷的时候,这些词作不知曾感动过多少爱国志士,不知激动过多少离乡背井的游子之心。人们排除了李煜作为亡国之君的独特身份,感受的是他那深爱故国、深爱家乡的具有普遍意义的感情。这种感情人们一般难以确切地表达出来,可是在李煜的笔下却一泻而出,那么深厚,那么真切,因此具有极大的感染力。直至今天,我们读来仍深受感动。
大宋太平兴国三年七月初,宋太宗忽然想起李煜来——他怎会忘记这个危险人物呢?何况这时正是他竭尽全力巩固自己政治地位的时候。他召见已降宋的如今官居给事中的南唐旧臣徐铉,问道:“卿近日曾见过李煜否?”徐铉一惊,忙奏道:“有旨:不得私谒李煜,臣怎敢违旨私见之?”太宗微笑道:“你想见见他么?”徐铉哽咽道:“臣曾事李煜父子十数年,李煜遇臣厚,不能忘也!”太宗点头道:“你说的是实话,这就代朕去看看他吧,问问他还缺什么不?”
徐铉明知太宗命他去看李煜不怀好意,可是他又怎能违旨不去?况且他自己也实在是想念后主得紧,于是出宫以后,也不带什么礼物,便即只身投李煜住处来。李煜住处他自然是知道的,过去不知多少次远远看望过,此时走近,始知这公爵府竟是这般寒伧,便连自己的住处也比它宽敞。徐铉离府远远地下马,徒步走上前去,只见门前杂草长得一尺来高,大门紧紧闭着,只开着一个侧门,几个挺胸凸肚的兵卒刀枪在手,看守甚严。徐铉上前道:“愿见太尉。”那些兵士见徐铉身着官服,不敢怠慢,答道:“有旨,太尉不得擅与外人接。”徐铉道:“我正是奉旨来的。”小卒问过徐铉姓名,官职,便入内通报。徐铉跟入,立于庭下,只见那厅上空荡荡的,连桌椅也无。良久,那小卒出来,在厅上相向摆了两张椅子。徐铉望见,道:“只设一张椅子就够了!”言犹未了,李煜下楼来了,他身穿道袍,戴着纱帽,见是徐铉,一脸惊疑不定。徐铉在庭中拜了下去。却不说什么——他能说什么呢?怎么称呼呢?李煜急步下庭,双手扶起迎入厅中,徐铉不敢就座,李煜惨然道:“今日岂有君臣之礼乎?”逼着他坐了,两人一句话未说,便相对失声痛哭起来。好容易止住了哭,李煜凝视徐铉道:“先生却也清减得多了!”徐铉自入宋后,一直未蒙重用,这“给事中”的官位,是宋承唐制设立的,乃中书省门下的寄禄官。他微喟道:“四年于兹,倒也没什么病。太尉近来还好么?”李煜叹道:“我处此,终日惟以泪洗面而已。”徐铉不敢接话。李煜问道:“先生今日怎能前来看我?”徐铉道:“是皇上叫我来问问太尉,还缺什么不缺?”李煜惨然道:“我缺什么?我还缺什么?我什么都不缺,只欠一死耳。”稍停,叹道:“今日,悔不该错杀潘佑、李平、林仁肇耳。”——这三人都是南唐重臣,当日均曾力劝后主独立自主,不可不防大宋,因而违了当时“谨事大国”的国策,李后主明知朝中不乏大宋奸细,知道万一处置不当,必蒙大祸,因此,不得已才把他们赐死的。徐铉见李煜控制不了自己,生怕他更说出什么不中听的话来,连忙站起,道:“徐铉不敢久留,太尉保重。”李煜也不留他,去袖中抽出一函来,递与徐铉道:“这是昨日填的一首《虞美人》,先生抽空瞧瞧。”
回外回 愁深几许 一江春水向东流(4)
徐铉回得家来,坐席未暖,奉太宗命来急招他入宫的中使已至。见了太宗,太宗劈面便问道:“李煜都说了些什么?”徐铉道:“也没说什么,臣奉诏问了问他还缺些什么,也没敢多坐。”太宗不信,问道:“难道他一句怨怒的话也没说?”徐铉顿首道:“臣怎敢隐瞒?李煜蒙皇上赐与公爵,又得了百万厚赏,感激还来不及呢,又怎会心怀怨恨?”太宗脸色略和,复问道:“他给了你一函,写的是什么?”徐铉心知:他和李煜在厅上的谈话,监守者隔得远了,那是听不见的。但却瞧见了李煜递了封信给他,只得取了出来呈上。宋太宗拆开,细细看了。《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宋太宗读罢,只觉其中怨意十分深沉,不觉默然,良久叹道:“李煜终不忘故国也。”挥手命徐铉退下。
七月七日,正是“七巧节”,又正是李煜的生日。中使到,宣旨赐李煜御酒一瓶。那中使倾酒,瞧着李煜饮下,这才去了。不过半个时辰,李煜便觉腹中大痛,那痛委实难当,只痛得遍地打滚,一忽儿,全身痉挛,头脚相接,弓得跟虾子一样,不断牵动。小周后吓得慌了,抱住李煜大哭,命左右快去迎医。左右尽知是皇上赐了毒酒,谁又敢去请医生了?不过半个时辰,李煜鼻中、口中涌出紫血来,脚一蹬,一命呜呼了。
小周后站起身来,向李煜尸身行了三拜九叩大礼,说道:“贱妾忍辱活到今天,只是为了不忍让你一个人孤孤单单活在世上,现在你去了,我还活着干什么?”闭了房门,投环自尽了。
李煜死的这年,恰恰四十二岁,生辰即忌辰。一共做了四年臣虏。宋太宗为了表示“哀悼”,辍朝三天,赠太师,追封吴王,葬之于洛阳北邙山,小周后附葬在他的墓中。事后,人们才知道,他服的毒名叫“牵机药”,最是毒性大,“牵机”两字是形容服毒后身体痉挛之状也。
李后主的死讯传到江南,江南百姓沉痛悼念,多有为之“巷哭”者。“巷哭”就是许多百姓,自发地聚在巷子里,相对痛哭。唉!一个皇帝死了,特别是一个亡了国的皇帝死了,竟能令许多百姓为之巷哭,这只怕是历史上绝无仅有的了,难怪陆游道:“盖仁爱足感遗民也。”又怎么能以成败论英雄呢?
后主死后,宋太宗命徐铉为他写“神道碑”。原来张洎、汤悦等一干原南唐旧臣,素来和徐铉不和,他们知道徐铉一向和李后主交厚,又怀念故国,是以一致向宋太宗举荐徐铉,只盼能从中挑出些“毛病”来陷害他。徐铉接旨后,向宋太宗哭诉道:“臣旧事李煜,陛下若容臣存故主之义,乃敢奉旨。”宋太宗见李煜已死,更无后患,乐得大方一些,便依允了。于是徐铉书碑,但据事实,于南唐亡国之因,只称“历数已尽,天命有归”而已,更没说一句无中生有的贬斥后主的话。后人称为“信史”。由于太长,故不援引。但徐铉写的两首《吴王挽诗》确是情意深厚、忠于史实的。补录之于下:(一)
倏忽千龄尽,冥茫万事空。
青松洛阳路,白草建康宫。
道德遗文在,兴衰古今同。
受恩无补报,反袂泣途穷。
(二)
土德承余烈,江南广旧恩。
一朝人事变,千古信书存。
哀挽周原道,铭旌郑国门。
此身虽未死,寂寞已销魂。
诗中说:“一朝人事变,千古信书存。”也未必尽然。千古以来,有几个史学家像陆游一样,称赞他“仁爱足感遗民”的?有几个像徐铉一样说他“江南广旧恩”的?有的人责备他“佞佛”,有的人责备他“奢侈”,却不知五代以来,中原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而江南人民在李煜“专务恤民”的仁政下,过着太平富足的日子,确是两个鲜明的对照呢!李煜“佞佛”是真的,这是他个人宗教信仰,又关什么政治了?李煜喜欢音乐、舞蹈是真的,但这是个人爱好,他并不奢侈,也不荒淫,史书上不是说他“和臣子探讨治道,辄至深夜”么?又荒了什么政了?连他的敌人,赵匡胤也只能说:“李煜何罪?但卧寝之旁,岂容他人鼾息?”赵匡胤指不出李煜有荒政失德处来,怪只怪他不该割据,妨碍统一而已。几十年后,宋真宗(太宗的儿子)问潘慎修(即给李煜做了几年记室的那人)道:“李煜何如主也?”潘慎修愤然道:“煜或懵理,何得享国十余年?”(意思是:李煜假如是个不识道理的人,又怎能治理国家十余年呢?)潘慎修是当着真宗的面,为李煜说了几句公道话,他比起某些史学家来,人品见识要高明多了。徐铉在挽诗中说:“道德遗文在”,指的是李煜所著的《杂说》,共千万言,李煜自己对《杂说》是颇为看重的,他说:“垂此空文,庶几百世以下,有以知吾心耳。”据当时看过《杂说》的人说,这是一部议论如何为政的书,全书贯穿了民本主义思想,在那乱世,人民生命不值一文钱的时代,有这样的思想,那是很先进的了。然而到了今天,《杂说》却已湮没了,没有人可以通过它,知道李后主的心了。
回外回 愁深几许 一江春水向东流(5)
李后主的诗词,传到今天的,共有词四十首,诗十八首,另外还有一些散见各处的断章零篇。他的词却是备受人们赞誉的。王鹏运称他是“词中之帝”;周稚圭称他的词是“天籁也,恐非人力所及”;冯煦认为李煜在词坛的地位,恰如王羲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