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决什么问题?被捕受刑、流血牺牲,这对一个革命者有什么奇怪呢!”想到这里,杜平那饱经敌人监狱折磨、坚贞不屈的形象就闪耀在他的眼前,他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经受住考验!……他的心平静一些了,可是他的思想一下子又飞到另外一个问题上:如今,县委的联络站被敌人破坏了,李大娘也死了,县委的同志不知道跑到哪里,杜平他们以后将怎样联系呢?……马英的思绪象是一根扯不完的长线,他迷迷胡胡睡过几次,总也打不断。忽然微微听到后院有女犯人的哭声,一下子又想到他娘,莫非娘也关在这里?她身架子不好,又上了年纪,如何受得住?……
大家不知道睡了多少次,这会都醒了,估计天该明了,可屋里还是黑洞洞的。
“你看!你看!”周大贵用手指着墙角惊喜地叫道。大家看去,原来墙角下有一个小洞,透出鸡旦大一片亮光,这证明天亮了。大家开始盘腿坐起来,沉默了一夜,这会话象是多了,相互几咕起来。马英问昨夜和他打招呼的那年轻人:“你是哪里的?叫啥?”
“我叫肖阳,东关自行车行的。”
“做啥?”
“当伙计。”
“怎么被抓来的?”
“到吉祥镇去赶集,汉奸在俺身上搜出个螺丝帽,就硬说俺通八路!”肖阳忿忿地说。
“你那总算有个头,俺耕着地就把俺抓了来……”周大贵还没说完,又一个抢着说道:“把俺抓来的时候,俺那牛还在地里,也不知道它自己会不会回去。”
马英听到这里,心里忽然一亮,他想:大家忿忿不平,这不正是自己做工作的好机会吗?他有了信心。我怎能说自己是废物呢?敌人关住我的身子,可是关不住我的咀,他向大家说道:“还说那些干啥,都是庄稼人,犯了什么罪?还不是因为咱是中国人!现在是鬼子的天下,人家骑在咱头上,要怎么样,还不是由人家摆弄!”
一句话说到大家的心上。是啊,还谈那些干什么呢?都是废话!大家顿时沉默起来。周大贵更感到发闷,又说道:“那咱就由鬼子摆弄?”
“慢慢来嘛,鬼子总混不长。”马英接着隐隐约约讲了一些抗日的道理,大家象是早晨刚发现的那个小窟窿似的,心里有点透亮了。
忽然门上那个小窗户开了,刚刚露出一个老警察的脑袋,黑帽子下一脸松肉皮,看样子年轻的时候是个胖子,他用那一双灰溜溜的眼睛向大家扫了一眼,少气无力一字一句地说道:“有人往家捎信没有?”原来这警察局看守所押的大部分是壮丁,并不十分严,允许向家里送信,警察通过送信也可以向被押的家属勒索几个钱,算作他们的外水。不过这些抓来的壮丁在去受军事训练之前,必须经过鬼子宪兵队长的一次审问,认为不是八路了才行。当下大家一听说能送信,纷纷要求送信,有的叫带吃的,有的叫带盖的。马英想:自己家破人亡,给谁送信呢?他忽然想到东关的侯老奎,他和马英的爹是老世交,十一年前马老山押在衙门里时,他就常往里送馍馍、衣裳管照他。之后马英在县里上学,也常到他的馍馍房来玩。他见了马英,总是摸着他的头说,“苦命的孩子,苦命的爹娘,他们拉扯你这么大可不容易,你要争口气!”他想到这里,就对老警察说:“你叫东关馍馍房的侯老奎来一趟。”
老警察点了点头。没多久,侯老奎来了,他一见马英就惊慌地问:“孩子,啥时候进来的?”
“昨夜。大爷你回去拿支笔拿点纸来。我想给家里写封信。”
“你娘不是……”
“我娘听说不在家,”马英没等侯老奎说出口,赶紧抢着说,“你送给镇上赵振江他爹,他会转到我家的。”
“行啊。还要别的啥吗?”
“不要了。”马英此时觉得只要能和党取得联系,别的什么都不需要了。
过了一会,侯老奎来了,拿来一支铅笔,一张白纸,还用手巾兜了一兜热馍。按说一般是不能写信的,因为侯老奎和这个老警察有些交情,算是额外照顾。马英脱下一只鞋翻过来垫在腿上,凑在那鸡旦大的光亮下面写道:
母亲:
儿外出抓药,不幸中途染暴病,卧床不起,寸步难行。这都是孩儿不注意身体所致。但我想,人生得病也乃常情,儿虽染重病,决不为病魔所吓倒,要和疾病进行斗争。儿所难过的是不能在堂前孝敬母亲,不知您近况如何,望接信后速来回信,以免儿挂念。 儿
常铁生 十一月初十日
“铁生”是他的小名,只有极少数人知道。他写完又反复看了几遍,确信这封信即便落到敌人手里,也不会出什么漏子,才把它交给了侯老奎。
已经是入狱的第三天了,马英还没有接到回信,也没有审讯,大家都闷得不行。周大贵又骂道:“他妈的还不过堂,是死是活来个痛快!”
“你倒想的好。鬼子知道你个子大,故意叫你憋在这个小房子里零受哩!”肖阳开玩笑地说。
“大概鬼子见你个子小,这房子专为你做的,对吗?”周大贵也来了一句,两个人没事就这样闹着开心。
“你看这是什么?”不知谁在地下摸到一本破书。马英拿在小元洞下一看,是一本少前没后的《水浒》,于是他高兴地对大家说:“我来给你们念一段,解解闷。”
“算了吧,听那个干啥,又不能当饭!”周大贵说。“念吧,念吧。”肖阳不知道故意和周大贵上劲,还是真的想听,“高兴一天算一天!”
马英一念,大家都听上劲了。可惜这本残缺的《水浒》太薄了,半天就读完了,周大贵听得最起劲,忙说:“再念一遍,非他娘逼上梁山不可!”
“出去过堂!”忽然老警察把门推开,向大家说道。大家一听就往外跑,不但不害怕,反倒高兴起来,因为在这小黑屋实在闷不过了,一来是为了看看久别的太阳,二来是死是活也希望来个痛快!
马英跑在最前面,一步跨进太阳地里,他的心情是多么愉快啊!不由抬起头来朝天空一望,耀眼的阳光早射得他睁不开眼了。就在这一霎时,他觉得两眼一黑,浑身瘫软,不由自主地睡在地下了,紧接着一个一个……都象喝醉了似的,瘫痪在太阳地里。老警察噘起那两撮白胡子,习惯地慢腾腾地说道:“休息一下吧。”原来这长久闷在黑屋子里的人是见不得太阳的。
大约过了十分钟,大家精神复原了,老警察伸手掏出两个大馍递给马英说:“吃了。”
“做什么?”
“吃了馍挨打不疼。”
“谢谢。”马英感激地望了望老警察,把两个馍掰成十二块,分给大家吃了,跟着老警察朝后院法庭走去。法庭前有一道影壁墙,这是专为遮蔽阳光的。拐过影壁墙,一走进法庭,顿时大家身上的汗毛便竖了起来。这房子又高又大,四周没有窗户,阴森森的,寒气逼人,往房顶上看,正吊着两个人:一人光着脊背,双手反缚着,背上布满了一条条的血印,他用一种惊奇的眼光望着他们;另一人却只拴着两只大拇指,衣服也随着胳膊拽了上去,露出腰来,再往下看,他的脚上拴着两摞青砖,只见他双眼紧闭,微微地喘息着,看样子实在受不住了。梁头上还空着七八条绳子。房子四周摆的是老虎凳、夹棍、灌辣茭水的台子、正在烧着的烙铁……这些本来是死的刑具,现在象忽然变活了似的,一个个张牙午爪地注视着他们!再往上看,是一条一丈多长的大案子,案子中间坐着一个小鬼子,因为他个子十分矮小,这案子又高,刚刚露出一个头,象是在案子上放着一个烂茄子,这就是日本宪兵队长小野。右边坐着大金牙翻译官,案子下是四只大皮靴和两只大洋狗,那狗前腿直立,后腿弯曲,仰着脖子,卧在地下,呼哧呼哧地吐出它那半尺长的舌头,等待着主子的命令。案子前面是一滩一滩没有干的乌黑的鲜血……
十二个人一字儿排在案子前,屏住呼吸,十二颗心在剧烈地跳动。
“八路的?”小野怒吼道。
“不是的。”大家象是受过训练似的,异口同声地说道。“八路的没关系,不是的死了死了的!”
“死了的也不是。”
“出去!出去!通通出去,一个一个杀头!”小野跳起来吼道。
大家排着队走到院里,不知道鬼子要耍什么花样,紧跟着走出一个汉奸说道:“来一个。”
“我去!”“我去!”大家一听抢着往前走,想着是死是活早早决定算了。这时那拉痢疾的老头出来对大家说道:“我去,我老了,反正是快入土的人了。”说罢,他颤颤巍巍地走进阎罗殿。
汪汪!……屋内传出一阵狗咬声,夹杂着老头子的惨叫声。过了一会,老头子不叫了,却听见那狗还在疯狂地咬,大家的心都蹦到嗓子口,心想:这老人该被他们糟蹋成什么样子啊!
狗不咬了,大家一齐注视着那影壁墙。两个汉奸把老人架出来,只见他满身血肉模胡,不成人形了,裤子被撕得一条一条的,露着的半截光腿已经成了红色。汉奸把他架到院里,一丢手,他便一头栽倒地下。
残暴!残暴!无人性的敌人!马英眼里冒着忿怒的火焰。只听那汉奸说道:“再来一个!”
“我去!”马英大声说道。周大贵用胳膊把他一挡,抢上前去,回头对马英说:“你的身子不行。”
周大贵走进去,就听到里边呯哩哐当搞起来,可是没有喊叫声,马英心里暗暗敬佩道:大贵,你真是个硬汉子。过了一会,周大贵出来了。他用手推开汉奸,摇摇晃晃地摸着墙往前走,只见他满脸血红,头比先前发大了,肚子鼓鼓的,这是用辣茭水灌的。周大贵摸着墙走到偏屋的窗台前,爬在窗台上,大口地吐着血水……
“再来一个!”汉奸又叫道。
“我去!”肖阳迈步就往前走,马英拽住说:“我去。你是下一个。”
马英走进这阎罗殿。两个汉奸上来不由分说,便把马英倒背手捆上。哧地一声,马英只觉得头重脚轻,脑子一阵昏眩,身体悬在空中了,他忽然想起他救过的陈宝义,曾被人家这样吊在大槐树上,料不到自己竟……
“你的八路的?”小野问道。
“老百姓。”
“你的不是老百姓,八路干部大大的。”
马英心里一惊,但立刻又平静下来,鬼子是在吓唬他,“不是的。”他说。
鬼子问案子照例很简单,总是三言两语,加之小野今天已经问了四五十人,早已不胜其烦,见马英不承认,随即向两个汉奸咕噜了一声,汉奸便掂着鞭子走到马英跟前,马英咬紧牙,元瞪着眼睛,心里暗暗说道:“挨不过敌人几鞭子还算得什么共产党员?我倒要看看敌人的鞭子是怎样打在我身上的!”
日——的一声,一个汉奸怒目咬牙,甩起那三尺长沾了水的皮鞭子,鞭子象是一条恶蛇蹿在空中,水点儿先落在马英的脸上,拍的一声,他觉得背上一阵剧烈的疼痛,拍拍!拍拍!……一连几十鞭子,他只见皮鞭子在空中乱窜,屋子旋转,渐渐不省人事了。
忽然他觉得浑身一凉,脑子清醒过来,睁眼一看,自己躺在地下,泡在水里、血里。
“你的八路的!”小野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