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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爱他吗?”于晓婕依然天真地追问。
我无心作答,便借口要外出采访,离开充满大学时代回忆的办公室,事实上,离我和采访对象预约的时间还有些时候。
我无所事事地在街上闲逛,本想找个清静的茶室或者咖啡馆挨过那些时候,但身体里却有种挤满肥皂泡似的脆弱、凌乱又胀鼓鼓的感觉,叫人安坐不下来。
天色露出严肃而沉闷的灰白,就如行色匆匆的过往路人一般,让人觉得存在,又仿佛不存在。幸好天空里飘了薄薄的一丝小雨,虽然小得连水泥街道也没有能力染湿,每一滴雨珠都被不留痕迹地淹没在路面的尘土里,但那雨丝落在皮肤上湿润而清凉,对我烦乱的情绪来说,却是一种不错的慰藉。
我漫无目的地散步,不知怎么,眼前竟出现了通往闻屿家的那条小弄堂,也许我是了解其中缘故的,只是不敢正视自己而已,将一切怪罪于那束迷惑的红玫瑰。
第一次来这儿是为了采访,我急于找到闻屿的住所,顾不得欣赏;第二次来这儿是在闻屿的车子里,疾驶而过,来不及欣赏;第三次来这儿,我才有机会和兴致细细地驻足观望。
弄堂是长方形的青石板铺就,至多一米多宽,路面光滑洁净,在水泥地上无能为力的小雨点已经悄悄在石板路上湿了一片。夹起弄堂两面的是各家各户露在最外面的白墙黑瓦,里面的建筑大多会是精美的木质结构。随眼望去,细密的青苔爬满路边墙角,有几分生动的沧桑,更有几分清爽的古朴。除了河道里偶尔传来的汽笛声和不知何处发出的几声蟋蟀叫,四周静得像一幅油画。我突然觉得,多少有点明白闻屿对这里的恋恋不舍了。
《红衣》第一章(14)
我在那条弄堂口犹豫了一会儿,向旁边一段岔路走去。那是一条比弄堂稍微大些的陈旧水泥小路,和闻屿住的那片老式小楼相比,这儿几乎都是些有年头的低矮平房,如今住着的也大都是些外地来的打工者。我随意地从一两家敞着的门里望进去,光线昏暗而浑浊,连客厅墙上的挂历图案也瞧不太清,这大概就是过去富人区与穷人区的明显划分吧?
预约采访的时间差不多了,我加快了脚步,也无暇走马观花了。在我即将走出那段岔路的时候,我似乎感觉到迎面有个清洁女工的视线始终追随着我。她的左脚有些跛,每跨出一步,身子便微微向左边倾斜一下,她也利用这个机会瞧我一眼,那眼神专注而用力,仿佛能刺入我的身体,又仿佛透出友好和暖意。
女人戴着一副大口罩,将整个脸严严实实地遮起来,仅仅留出一双眼睛,但我还是清晰地感觉到她身上有什么东西是我所熟悉的,它们就在我的眼前晃动,可我分辨不出来。
我和她匆忙擦肩而过的时候,她回避地低下头去,我显得若无其事,刚走过几步,又忍不住回过头来,恰巧和她回身的目光相遇。女人立即转回去,继续不紧不慢地划动手里的扫把,我也没头没脑地僵持了一两秒钟,仍旧奔赴我的采访。可是,和那个陌生女工似曾相识又没有头绪的感受一直折磨着我,像是用羽毛挠着我的痒痒,挑逗而难受。
采访并不是太顺利,我所约的那个房地产商,也是我们报纸“人物专访”版面的下一位主角,因为有笔重要生意临时推迟了采访时间。但是他公司漂亮的接待小姐大约受了老总的指示,生怕冷落我们这类有“无冕之王”头衔的家伙,因而,不停地与我谈论化妆、美容、服装和包饰之类令我毫无兴趣的话题,我几乎挤不出一点空隙缓解我心里的“痒痒”。
在那公司接待室里,我几乎被接待小姐过度的热情烘烤了整个下午,才潦草地采访了老总。终于疲惫干瘪地回到家,以为可以清净些了,也可以舒坦地琢磨一下那个女人了,贝明俊却行色匆匆地赶来了。
“麦淇,我今天去孤儿院采访,得了一个好创意,你听听怎么样?”贝明俊略有些激动,喜形于色。
“怎么?不生我的气了?”我无精打采地取笑道。
“谁生你的气了?我是有正事才走的!”贝明俊义正严词地说着,在吧台上取了一罐可乐,打开时发出炸裂般的声音,“真够响的,这里面装了什么,炸药吗?”他胡言乱语地摇晃身子,坐到我身侧的沙发上。
“跟你差不多,一肚子坏水!”我抿着笑,瞥了他一眼说,“小贝,你也就快是大人了,该学会对感情负责,晓婕是个不错的女孩子,你说呢?”我俨然一位语重心长的导师。
“我已经是大人了,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一脸玩世不恭的笑容,然后咕咚咕咚地喝完了半罐可乐。
“好,你这样说最好!你和晓婕是天生一对,不要‘一失足成千古恨’啊。”我立即强调道。
贝明俊扑哧一声狂笑出来:“都什么年代了,还说这样话,有什么能成‘千古恨’的?爱情?事业?狗屁吧!”
我倒被他说得几分无聊和虚弱了,于是,将话题拉了回去,问道:“你刚才说什么?今天采访得了什么好创意?”
贝明俊猛地像只快乐的野兽一样跳了起来:“对了对了,我的创意,麦淇,你得听听,你一定会觉得我是个天才!”他的激情从他全身的每一个毛孔里溢出来。
“好的,我在听。”我坐挺了,用手梳了梳凌乱的头发,故作精神状。
“我刚才在孤儿院门口遇见几个小鬼,五六岁的模样,才这么高,就会抽烟了。”贝明俊用手在大腿上比划了一下,兴奋地说。
“哦?有这样的事?”我情不自禁笑了笑,“现在的孩子呀,什么都敢试试,无法无天了。”
“当然是真的,其中一个小鬼不知从哪儿弄来支烟,洋洋得意地在其他两个小鬼面前炫耀,还只许他们尝一口,特别逗!”贝明俊说着,意犹未尽地大声笑起来。
“哪儿的孩子?孤儿院的?”我说。
“我有意问了一下,小鬼们都承认是孤儿院的。麦淇,你猜怎么着?我突然灵感爆发,给他们拍了不少照片,主要是那个叼着香烟的小鬼。”他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思维中,说话的时候在我跟前来回地走。
“拍了照片做什么?写‘孤儿院儿童流浪街头以烟充饥’这样的报道?”我闲散地靠在沙发上,漫不经心地逗问他。
“什么呀,你不会这么小看我吧?如果我的脑子就这么普通,也不至于特地来向你汇报我的创意了,你说是不是?”贝明俊甚至带着一种夸张而幽默的表演,说话的时候拎着眉毛,皱着眉头,那口气让我想起了家喻户晓的美国系列剧《成长的烦恼》中油嘴滑舌又让人爱不释手的迈克。
“好吧,别贫嘴了,说说吧,什么想法?”我笑着说。
“你想他们是孤儿院的孩子,是不是?”他边说边在我对面的沙发上缓缓坐下。
“是。”
“孤儿院的孩子意味着没有父母。”
“对,怎么啦?”
“没有父母就没有人管他们嘛,你怎么还没明白!”他得意又厌烦地用很快的语速说。
《红衣》第一章(15)
“你是说利用你拍的照片编造假新闻?”我怀疑地问。
“这回聪明了,但那不叫‘编造’,叫‘创意’。”
“那你想创意成什么样?”我的反感情绪开始滋生。
“还没想好,反正可以离谱一点,也许是关于艾滋病孤儿或者是儿童吸毒之类的故事,要悲惨点的,你觉得如何?”他依然得意洋洋。
“小贝,这样的事情千万不能做,孤儿院的孩子由政府管,虽然像你说的,那里的孩子多,不可能像独生子女家庭当宝贝似的,但古话说‘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假新闻一露馅,你的记者生涯就完蛋了!”我有些着急,语气便有些过火,“就算这事情没被戳穿,报纸一旦登出去,大家会寻找当事人,你怎么向其他媒体交代?”
“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只要你不露出去,没有人会知道!”贝明俊恼羞地冲我嚷道,“麦淇,你不也常说,男人要以事业为重,可是太平盛世里当记者,猴年马月能有个出头日?不是这里的广告牌让人涂了,就是那里的小区里居民打架了,我们就像清洁工一样赶来赶去捡社会垃圾。你当了这么久记者,遇见过几回能出头露面的大新闻?”
他说得气喘吁吁,也把我问哑了,在我的爱情和事业的较量中,爱情的砝码已经一点点减弱,我的那种失重感又何尝不想在事业中得到补偿?
“小贝,你说得有道理,记者这一行要有些成绩也确实不容易,可是,我总相信‘君子爱财’,应该‘取之有道’,胡来总是不行的。”我的口气缓和了很多,几乎是语重心长地劝慰。
“麦淇,我还以为只有你会理解我呢,真是让我扫兴!”他鼓囊囊的激情像是化为了满身的不情愿和对我的怨气,脸色绯红,表情却复杂得叫人难以理解。
“我走了!”他站起来,囫囵地说,走到门口又回过身来,一脸严肃地叮嘱,“不许告诉别人!”
“行了,还是你自己长点脑子吧!”我也毫不留情地刺激他,却是被失望逼出来的刻薄。
7
关于这个天方夜谭似的想法,贝明俊好像并不只是说说而已,一连几天,他似乎都安静地待在报社的角落里,旁若无人地专心琢磨着什么,原本那些浑身长着的张牙舞爪又好管闲事的灵敏触角们,也被乖乖地收拾了起来。
而他和于晓婕之间的疙瘩仍旧没有解开,相互间总是爱理不理。气氛过于凝重的时候,我会义不容辞地关心一下他们,然而这种关心好像被什么东西包裹着,连我自己也觉得有些轻描淡写和敷衍了。
这种偶尔产生的漠然感受让我觉得这个世界仿佛正在我的生命里逐渐黯淡,而我也在这个世界里逐渐消失,那是一种愈来愈明晰的隔膜感,让我有些厌恶,却也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庆幸。
而这几日来,唯一给我的生活一丝亮色的便是那些神秘的玫瑰,自从和闻屿约会的第二天收到第一束开始,一连几天,我总能收到那个“隐身人”的礼物。尽管我一直在静候此人的现身,但预感和希望却情不自禁地倾向了闻屿,而闻屿坚守着沉默,反倒让我有点坐不住了。
闻屿那次来报社“出手相助”后,几乎报社里所有的同事都确信我和他的关系非同一般,时不时带着艳羡的目光在我面前调侃他,半真半假地将我俩扯成一对,我只能尽力假装轻松地“迎击”,而这样的“轻松”对我来说,常常是难以启齿的煎熬。
有些啼笑皆非的是,在我面前变化最大的或者说让我最为意外的应该是主编了。他是个势利又固执的半老头,他领导下的报纸风格也像他那一身肥肉一样圆鼓鼓的没有棱角和力度,因而我对他多少有些不以为然,他对我也始终怀着一份不满。但自从闻屿出现之后,主编对我挑三拣四的态度陡然不见了踪影,倒有几分滑稽而做作的殷勤。
没过多久,主编终于按捺不住了,堆着一脸油腻而浮肿的笑容,柔声细气地把我叫进他的办公室,那酸溜溜的亲切劲儿竟然让我觉得浑身浮起冷飕飕的寒意。
“麦淇啊,这两年报社能有这样的成绩,全靠来了你这样的人才哪。”主编轻轻拍着我的肩膀说,“坐,坐。”
我随便地在茶几边的一张藤椅上坐下来,心中对他惯用的开场白暗自好笑,我直截了当地问:“不知道主编找我有什么事情?”
他绕了办公桌走了半圈,滚圆的身子故作气派地缓缓搁在皮质转椅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