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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8年冬,天气渐渐地转冷了,寒风瑟瑟,吹到脸上让人感到刺骨的寒冷。陈独秀和潘兰珍见天气越来越冷了,于是又搬回江津县城。这次邓仲纯做通了夫人的工作,同意将黄荆街83号延年医院后院房子腾出四五间,让陈独秀一家住。陈独秀见房子多了,就将一直与儿子陈松年住在一起的嗣母谢氏接了过来,以尽一个做儿子的孝道。一家人住在一起,增添了不少的家庭欢乐。过春节时,陈独秀还特地叫儿子陈松年一家来,全家老小热热闹闹地过了一个团圆年。
寒来暑往,转眼间又到了春暖花开、风和日丽的季节,漫山遍野长满了各种鲜艳的山花。度过了漫长的冬季,陈独秀感觉一身轻松。今年,陈独秀就满60岁了。
一天,罗汉来看望陈独秀,入春以后,他还是第一次来看陈独秀。罗汉问道:“住在这里行吗?”陈颇感为难地说:“恐怕不是久留之地。邓太太和潘兰珍相处不好。”罗汉点点头说:“近日我准备去一趟重庆,回来后我再想想办法。”陈独秀万万想不到,这次与罗汉分手,竟成为永诀,再也没有见到对他忠心耿耿的罗汉了。后来,罗汉夫人方志强说,5月3日,日机狂轰滥炸重庆,数千人丧生于大隧洞倒塌,罗汉再也没有回来。罗汉出事后,北大同学会继续委托何之瑜 (何资深)照顾陈独秀的生活。何之瑜当时在江津九中任教,与陈松年一起共事。
1939年4月,当时在重庆的周恩来,并没有忘记陈独秀这位共产党的主要创始人之一。他在辛亥革命元老安徽人朱蕴山陪同下,带着侍卫长龙飞虎,亲自到江津“延年医院”看望了陈独秀。在寒舍中,周恩来认识陈妻潘兰珍后,先寒暄了几句,便直截了当地问陈独秀:
“独秀先生,恕我冒昧,以后的路,你究竟打算怎么走?”
陈独秀与周恩来共事多年,深知此人精明干练,对他素有好感,但对他提出的问题却一时颇难回答。
周恩来见陈独秀沉吟不语,继续说:“现在大敌当前,前方将土浴血奋战,后方民众竭力支前,我想先生绝非闲云野鹤,隐士逸民,如独处江津,心里也并不痛快吧!”接着,周恩来就直接说明了来意,“独秀先生,这次我们专程到江津来,一是知你贵体欠安,特来看看你;二是请你到延安去,中央与过去的老同志都欢迎你。”
“什么,请我去延安?”
陈独秀大感震惊,愣愣地瞪着周恩来:“恩来,不是开玩笑吧?当初我从南京监狱出来后,主动要求去延安,奈何诸公容不得我,反倒把我骂得狗血淋头,污我是拿日本津贴的汉奸,如今怎么……”
周恩来不便与他谈及以往的是非,只是望着他诚恳地说:“历史旧账,我们都不必纠缠了。我可以负责地告诉你,请你去延安,这也是润之的意见。”
“哈哈!”
陈独秀怪异地笑了起来,眼睛里泛上一层晶莹潮湿的东西,他连连摇着头说:“我不去,我绝不会去延安,大钊死了,延年死了,我也落伍了。你们开会,我怎么办?我不能被别人牵着鼻子走,弄得无果而散。与其去延安做个摆设,我不如待在江津,实实在在做点学问。”
“独秀先生,我真诚地希望你,不要拒绝我们对你的帮助。”
“恩来,你的好意,润之的好意,我心领了。独秀惟求某些别有用心之人,别再落井下石,倘如此,老朽便深以为谢了。到延安,非我所愿,请君毋复再言此事。” 陈独秀如此固执,谈话显然难以再进行下去。周恩来吩咐侍卫长龙飞虎从皮包里取出100块银元放在桌上。陈独秀一见,赶忙站起身来,大惊道:
“恩来,你这是为何?”
周恩来边笑边招呼陈独秀坐下说:“我们知道你现在生活并不富裕,这是我们从 ‘互济会’里拿出点钱,请你一定收下。”
陈独秀的眼中滚出了几滴热泪,他双手紧紧握住周恩来的手激动地说:
“‘互济会’是当年我提议创办的,它的钱只能用来营救狱中的同志,照顾烈士家属……这钱我怎能收?请你们带回去,我是无论如何不会收
的。”他坚持把银元放回到龙飞虎的皮包里。
见陈独秀态度很坚决,周恩来只好要龙飞虎把钱收起来,随后与陈道别,赶回了重庆。
事隔一年后,1940 年5月30 日,周恩来在成都会见了地方实力派和一些民主人士。住在成都的杨鹏升写信告诉了陈独秀。一石激起千层浪, 陈独秀的情绪波动很大。他在给杨鹏升的回信中“周恩来和其他人比稍通情理,然受一班小人挟持,也难以自拔。”接着仍余怒未消地说。“彼等对弟造谣诬蔑,无所不至,真无理取闹。”
①致杨鹏升的信 (1940年 6月12 日)。
陈独秀不知道,1938年苏联处决米夫后,王明已经失势。
建国后,担任第一届民革中央主席的朱蕴山,在他写的《关于陈独秀的几点回忆》一文中说:“那时王明问题已解决,毛泽东、周恩来对陈独秀是宽容的,但陈的思想还停留在抗战初期受王明排斥打击的状态中,总认为中央打击排挤他……当时中央想把陈独秀弄到延安去养起来。”因为他毕竟当过几届共产党的总书记,对党还是有贡献的。早在1942年3月30日,毛泽东在中共中央学习组作 《如何研究中共党史》的讲话时,就明确指出“陈独秀是五四运动的总司令。现在还不是我们宣传陈独秀历史的时候,将来我们修中国历史,要讲一讲他的功劳”。
如果当时陈独秀不感情用事,并且有点自知之明,接受周恩来的劝告,到延安去看看,面对抗日根据地人民生机勃勃的革命景象,看到他所梦寐以求的中国革命复兴希望之所在,那么他那对政治形势一直有敏锐观察力的头脑,就会得出相应的结论,他晚年的思想,也许不会那样糟糕。但是,历史不是可能假设的。事后再来做千言万语的解释时,一切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这是后话。
1939年5月份,地处西南内陆的江津,天气不冷不热,是一年当中难得的好季节。陈独秀开始慢慢地适应了这里的气候和生活,精神也日渐变得好起来了。
一天,潘兰珍陪着陈独秀到城东“支那内学院”散步。刚从南京迁来的“支那内学院”有不少陈独秀的新朋故交,如高语罕、欧阳竞无、苏鸿仪等人。“支那内学院”是江津公园所在地,种满了树木花草,风景秀丽。这天,高语罕、欧阳竞无、苏鸿仪、邓燮康等人都在“支那内学院”聊天,他们邀请陈独秀打牌。陈因嗣母谢氏刚去世不久,就摇摇头“弟遭丧在身,玩牌应酬必在百日之后,谢谢。”众人听了,也就不再勉强。在回家的路上,潘兰珍问陈独秀:“他们每次邀你吃饭、玩牌,你为什么没有话?”陈独秀说:“酒食应酬之事我不太习惯,况且他们拉我来,多是出于尊重,我的话多了,就超出我的身份,那是给脸不要脸了。”潘兰珍笑了一下说:“你这老头子,想的可真多。”
还在 1938年底,陈其昌从上海绕道香港到江津来看望陈独秀时,就带来了去年6 月25日托洛茨基给李福仁的信及邀请陈独秀赴美的建议。陈其昌在到江津之前,上海托派临委就请亚东图书馆老板汪孟邹致书中国驻美大使胡适,请他为他的老朋友陈独秀在美国大学谋得一个客座教授的职位,让他赴美讲学。因为抗战初期,胡适曾为陈独秀去美国而奔走,当时联系了美国一家图书公司。这家公司看中了陈独秀在狱中写的《实庵自传》前两章,想请陈去美国写自传。陈因为身体不好,再加上他一直对去国外搞研究没有好感,因而没有答应。他对包惠僧说:“我生活简单,不用去美国。”
《胡适往来书信选》 (中),第384页。
当时,汪孟邹也转而一想,陈独秀刚出狱,身体不好,抗战爆发后,陈免不了又要东奔西跑了。因此,汪孟邹就在1938年10月21日给胡适写了一封信,介绍了陈独秀入川后的情况,并请其帮助陈去美国。他在信中说道:“仲甫于7月2日由汉到渝,每月至少两次与我通信,现在离渝百二十里江津东门内郭家公馆,小轮船四五小时可达,日撰文二三篇,归 《时事新报》发表,每篇送三四十元,以维生活之需。乃近得他来信,说胃病复发,血压高之老病亦发,甚至不能低头写字。他今年已六十高龄,使弟十分悬虑,未能去怀。私意如就吾兄在美之便,或向政府设法,为他筹得川资,使他与他爱人潘女士得以赴美游历旅行,病体当可易愈,因他体气素强,诸事乐观之故。到美之后,如林语堂卖文办法,陶行知演讲办法,该可生活无虞,此事国内友人均无力量办到,不得不仰望吾兄为此高龄老友竭力为主。如幸谓然,即请斟酌分别进行,感甚祷甚。”胡适接到来信后,曾为此事奔走安排,由于陈独秀坚持不肯去美国,只好作罢。
陈独秀接过托洛茨基给李福仁写的信,翻翻看,上面写道:“陈独秀对我们中国支部保持很谨慎的态度,我绝对能够理解。他在中国太出名,他的每一步行动都受着当局的管制、 他无论如何到外国来,这是我最深的信心。”看罢,陈独秀很不高兴地对陈其昌说:
“你来看我,就是要我到外国去?”
“老托讲的有道理,猴子(指李福仁-引者注)也是这个意思。你在江津和幽禁没有什么区别,你连生活费也难保。”陈其昌说道。
提到生活费,陈独秀说:“《时事新报》 约我当主笔,每月有一点津贴,亚东有时也还给一点版税。”
“卖文为生,终究辛苦,不如到国外,再轰轰烈烈干一下。”陈其昌劝导道。
陈其昌之所以一再劝陈独秀出国,是因为陈独秀刚到重庆后就写了《民族野心》、《论游击队》等文章,攻击中共的抗战政策和策略。此时,在上海的托派又恢复了对陈的信心,故临委于去年11月作出《我们对于独秀同志的意见 ,希望与 D.S(陈独秀在托派内的代名)“获得共同一致的正确结论”。
① 《保卫马克思主义》 (托派临委刊行的油印小册子)卷1。
陈独秀认为“最大的问题”是从彭述之开始,李福仁、刘仁静等人都是左得出奇,说民主革命已经完结,怀疑国民会议口号,和其他党派搞同盟军是机会主义。所以他疑虑重重地对陈其昌说:
“你们这么搞,怎么能和你们搞到一块?”
“没有这么严重吧?”陈其昌有些不以为然地说。
“刚出狱时,我和超麟讲不去上海,那时还没有现在坚决。现在的托派不是抗日,而是满纸攻击中国共产党和国民党,所以斯大林派攻击我们,得到各方面的回声。我不和你们划清界限,我怎么和群众见面?”陈独秀摇了摇头说。
陈其昌想了一下,说:“你认为中国托派已没有前途了吗?”
陈独秀点头肯定地说:“没有前途,猴子这班人,只晓得摆第四国际的大架子,闭关自守,自立为王,连第四国际的威望也一扫干净。”他对托派已经是彻底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