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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此间要与达官贵人周旋,没时间看老朋友,他已经够忙了。”但他随后又说:“老胡之事,望勿告他人,即令叔亦不令知之,君子绝交,不出恶声也。我与他仅仅友谊关系,其他一切不必谈,他现在既不以友谊态度待我,不过旧朋友,又失去一个,如此而已。”汪原放见“老胡的事,望勿告他人,”知道陈独秀留有余地,也就没有把此事放在心上。两个月后,胡适果然如期来南京探视陈独秀。秉性耿直的陈独秀,这时火气已完全烟消云散了。这次陪同胡适一道来探视的,还有张慰慈与刘英士。胡适怪陈独秀没有专心学术研究,要当政党领袖,结果身陷囹圄。陈独秀也不相让,立即反唇相讥道:
“你跟着蒋介石做官,如果只作一些研究,也不会被人鄙视的。”
见陈、胡两人刚一见面就发生了争论,张慰慈、刘英士忙把话题岔开。陈独秀顺势换了话题,口气也缓和写了,说道:
“我准备写自传,已给汪原放去信。”“好啊,我是最希望你写传记的。”胡适听了高兴地说。
“我的东西怕不好出,叶楚怆处,你帮我说说话。”陈独秀说。叶楚怆当时是国民党中央宣传部部长。
“你放手写,不必先求早出版。如果此时为了求出版,委曲求全,反而写得不真实。如果不真实,不如不写。放手写,就是为后人留真相。”胡适劝说道。
“你说得对,我就先尽管写,不管出版的事。”陈独秀对此表示赞同。
两人谈笑自若,又和好如初。胡适回到北大后逢人便说:“我真羡慕陈仲子,匍匐食残李时,有许多闲暇著述。”言下之意是,胡适深以为自己不如陈独秀,虽处苦中却能泰然处之,自得其乐。
探监人中,还有一位值得一提的就是当时的清华大学教授邓以蛰。
邓以蛰,安徽怀宁人,与陈独秀是同乡。邓家与陈家是世交,陈独秀青年时代与邓以蛰及其兄邓仲纯“交游甚密” 16岁东渡日本留学,与陈独秀同住在东京清寿馆,与陈独秀共住一室的是章士钊和苏曼殊。陈独秀和章士钊在正则英语学校学习英文,同时到早稻田大学学习法国等西欧文化。邓以蛰在弘文书院学习日语4年,邓仲纯则在日本学医。当时,陈独秀与苏曼殊、邓仲纯、邓以蛰等人“常相聚首”,友情甚笃。在此期间,陈独秀经常沉醉于拜伦与雪莱的全集,因为看多了,陈独秀就时而拜伦的浪漫主义,时而卢梭的自由主义,时而易卜生的个人主义等。在邓以蛰眼里,陈独秀就是南宋的陈同甫再世,而陈独秀本人也最服膺陈同甫和叶水心。苏曼殊善书画,曾送给邓以蛰一幅荷锄图,图中燕绕春柳,落花无情,陈独秀欣然在画上题诗:“罗袜玉阶前,东风杨树烟。携锄何所事,双燕语便便。”平常陈独秀叫苏曼殊“疯和尚”,但题诗时,总是客气地称其为“曼上人”。 1932年10月陈独秀被捕后,南京柳亚子先生回忆起在日本时,曾问及苏曼殊的三个朋友中谁算是最“贤”的时候,写过一首诗:“名扬画虎惜行严,孤愤佯犯有太炎。要忆囹圄陈仲子,曼殊朋友定谁贤。”柳亚子认为,曼殊最贤的朋友是陈独秀。
邓以蛰在日本早稻田大学获得文学博士学位后,随即又去美国哥伦比亚大学专攻哲学与美学。回国后不久,先后在北京大学和清华大学执教,主讲美学与美学史,是中国现代美学的先驱之一。他与朱光潜、宗白华三人并称为中国现代美学的奠基人。邓以蛰很敬重陈独秀的学识人品,说“独秀是个质胜文的人”。
1933年秋季的一天,赴欧洲考察归国的邓以蛰途经南京时,特意赶往老虎桥监狱,看望了近20年未曾见面的陈独秀。邓以蛰并不了解陈独秀归国后的思想和他所热心的事业,但背地里,邓经常替陈独秀说话,他心里想的只是维护青年时代在日本就住在一起的老大哥。
这天,天空下着蒙蒙秋雨,街道两边的树叶在秋风的扫落下日渐稀少,路上的行人很少,即便有几个也是急匆匆地在往前赶路。
邓以蛰撑着一把伞,踏着路面深浅不一的积水,在南京的小巷道里绕来绕去。终于到了看守所门口,邓以蛰拿出专为探望陈独秀印的名片,狱卒一看是清华大学的教授,立即请他进去。在看守所狭窄的廊下,陈独秀见到20年未曾见面的老友钝生 (邓以蛰20岁后取名钝生,陈独秀很喜欢叫这个名字),顿时有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也有“最难风雨故人来”的深切体会。邓以蛰比陈独秀小12岁,这年42岁。刚一见面,邓以蛰就急忙上前,紧紧握着陈独秀的手说:
“仲甫兄,你为何瘦得这样,报纸上说你的胃病厉害,到底现在怎样?好了些吗?”
“我没有胃病,是大小肠子的毛病,老是小肚子的左边痛。”陈独秀面色黑瘦,八字须挂在菜色的脸上,轻描淡写地说道。
“还有其他病吗?饮食如何?”邓以蛰又十分关切地问道。
“以前所疑的肺病呀!心脏病呀!概无根据;此地饮食还可以,自己要弄东西吃也很自由,只是我没有这种兴致就是了。”陈独秀说。
说话功夫,两人就一起走进了陈独秀的牢房里。邓以蛰四处看了看,颇像家乡安庆的小客栈。地板比门外廊檐下的砖面还低,走在上面嘎吱嘎吱响,仿佛整个牢房都在颤动似的。破旧的洋式窗户安得很高,下面是黏手的黄色桌子,光线阴暗,投在桌子上的光线只有书那么宽。四方形的房子左边靠墙壁是一张没有蚊帐的木架床,床前是一张旧藤椅子。与床相对的一面墙,是满满的几架书,有线装本和洋装书,十分整齐。陈独秀请邓以蛰坐到自己平常坐的藤椅上,他则坐在书架前的一条窄凳子上。好友之间是没有距离的,即使多年未曾谋面,仍然感到非常亲切,一见如故。两人谈到了当前形势和中日问题,陈独秀还问邓以蛰:
“清华为何还不预备搬家?”
“清华还在建筑房子呢!”
陈独秀又想到了曾同在日本求学时还有他的二哥邓仲纯,忙问:
“仲纯在青岛一切还好吗?”
“他因为孩子伤得太多,最近一个男孩子又死去了,非常懊丧。”邓以蛰答道。
陈、邓两人在牢房斗室中一见如故,促膝谈心,彼此知根知底,因而少了很多顾忌和客套,谈得很融洽。他们之间的谈话,有的是无关紧要的一些琐事,只是要找些话说,彼此之间叙说分别后友情而已。陈独秀文才好,口才流利,邓以蛰在日本时就很喜欢和他聊天。因为陈独秀是性格外显、敢爱敢恨的人,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高兴起来,骂爹骂娘,无拘无束,和他对坐一会儿,就容易受其情绪影响,也常让人忘乎所以,丢掉了许多顾忌,直觉得痛快。不知不觉间,两人就聊了两个钟头,直到看守来叫时,邓以蛰才依依不舍地向陈独秀告辞。出门时,陈独秀摇摆着身躯走路,让邓以蛰想到了家乡特有的架步,倍感亲切。
在回旅社的路上,邓以蛰不由得想起,自己喜爱字画,还是受陈独秀的影响呢!当年,陈独秀到过自己的怀宁山庄,将邓家收藏的字画逐一评价了一番。让当时还是门外汉的他佩服得五体投地,以后自己也慢慢地喜欢字画了。邓以蛰是清代书法大家邓石如的五世孙,家中有不少墨宝珍玩。陈独秀特别喜欢邓家收藏的山水小画和浙江山水画等。
回到旅社后,邓以蛰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挥笔写下了这次探望陈独秀的全部经过,以《癸酉行笥杂记》为总题目,刊登在同年11月5日《大公报·文艺副刊》上。落款时,他署名为“邓叔存”。
绘画艺术大师刘海粟,也曾到监狱里看望陈独秀。
刘海粟,江苏武进人, 1912年在上海创办图画美术学院,在国内首次采用女模特儿写生,在社会上引起轩然大波,各种指责甚至谩骂之声不绝于耳。上海教育局和军阀孙传芳曾一度下令禁止。刘海粟据理力争,指出“艺术尊严与市侩营利迥然不同”,“鄙人首倡模特儿写生光明正大”,而“现有许多人胸无点墨,坐井观天,俨然以卫道士自居,信口雌黄,实则满肚子男盗女娼。”刘海粟因此成为一时的风云人物。
刘海粟与陈独秀相识于“五四”运动期间。陈独秀在1917年发表《文学革命论》之后,又和美术家吕澂在“五四”前夕,揭起了“美术革命”的大旗,主张批判传统的中国文人画,提倡现实主义,学习西方美术,鼓励创造性和发展个性。在当时的美术界中,勇于实践这种“美术革命”思想的当首推徐悲鸿、林风眠、刘海粟 3人。尤其是刘海粟在人体模特儿问题上,与封建礼教进行了不妥协的斗争,充分体现了“五四”的反叛精神。刘海粟对陈独秀“五四”运动中高擎“打倒孔家店”的旗帜,感到十分敬佩,相见恨晚。陈独秀对刘在上海美院不顾社会封建守旧势力的攻击,大胆指导学生画模特儿,搞画展,也给予了高度的评价。1922年8月,陈在上海被捕后,不久便获释,人们只知道是孙中山、马林等人营救的结果,实际上当时是刘海粟起了关键性作用。刘找到了当时上海滩上很有影响的头面人物李征五。李原系国民党的左派人物,同情共产党,思想开明,性格豪爽,重承诺。刘要他营救陈独秀,他当即一口答应,随后到法国巡捕房,保释了陈独秀。①这一段“刘海粟营救陈独秀”的历史,知道的人不多,刘过去也不愿多说。
①谷苇,《刘海栗谈陈独秀》,《团结报》 1983年11月5日
“五四”运动以后,刘海粟曾多次赴日本、欧美等国考察美术,举办个人画展,在国际上享有很高的声望。 1933年底,刘海粟旅欧回来,听说陈独秀入狱后立刻马不停蹄地赶到南京探望。典狱长开始不认识他,刘海粟拿出国民党教育部政务处长段锡朋开的条子,典狱长见他是大画家刘海粟,慌忙客客气气地将他带进了陈独秀的房间。刘海粟见到了阔别多年的陈独秀,又听到他在法庭上英勇斗争的事迹,心情十分激动,赶忙快步上前,紧握着陈的手,大声说:
“你伟大……”
“你伟大,敢于画模特儿,和封建势力斗争……”陈独秀也很兴奋,刘海粟尚未把话说完,就立即抢着说道。
说毕,两人哈哈大笑。陈独秀知道,刘海粟是无党派人士,比别人说话方便,于是他又大声抗议道:
“蒋介石要我反省,我反省什么!”
两人就这样虽在狱中却似旁若无人、谈笑风生起来。监狱看守和同在狱中的人见了,无不露出惊讶的神情。相互交谈中,陈的气概和风度,给刘海粟留下了深刻印象。临别时,刘从皮包里取出事先准备好的纸笔和一瓶墨汁,请陈独秀即席挥毫,题字留念。陈独秀不假思索,一挥而就,写下了一副珍贵的对联:“行无愧做心常坦,身处艰难气若虹。”刘海粟将这副珍贵的对联一直保存下来。他认为:“这副对联,倒是真实地记录了陈独秀当时坦荡的胸怀和昂扬的情绪。”与此同时,陈独秀还自撰过一副对联:“海底乱尘终有日,山头化石岂无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