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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溶听到声响,打开门来:“小宛,你去哪儿了?张之也来了好几次电话问你呢。”
“他打电话来了?”
“刚才才打过。等一下可能还会再打来。”
小宛心情立刻好起来,闪身进了老爸的书房,看到桌子上虹吸式玻璃壶里正煮着咖啡,便说:“我也喝一杯。”
“小心睡不着觉。”
“反正睡不着。”小宛嘀咕一句,顺手拿起手磨机将咖啡豆摇得更匀细些。
水溶一直不喜欢用电动咖啡壶。他说水只是在咖啡粉上打了个滚儿就流下来了,那咖啡怎么会有香味儿,就像没经过恋爱就生下来的孩子一样,太浮皮潦草了。
他的比喻逗得小宛哈哈大笑,从此心甘情愿为父亲手磨咖啡豆再用虹吸壶水煮,仿佛手指与咖啡谈了一场恋爱。
酒精灯的蓝色火焰在暗夜里幽微地闪烁着,球形瓶里的水渐渐地沸了,小宛将磨好的咖啡豆沫倾进杯里,水扑扑地漫上来,满室立刻溢满了浓郁的咖啡香。
水溶夸张地深吸一口气,感慨道:“当初还遗憾没生儿子,现在看啊,女儿比儿子好一千倍!”
“错。应该是一万倍才对。”小宛笑着,熄了酒精灯的火,入神地看着过滤好的咖啡汁从瓶颈处流出来——这是整个煮咖啡程序里最好看的一刻,那滚热的咖啡并不是一下子流出来的,而是慢慢地、试探地、渗漏一点点,仿佛在小心翼翼地触摸一下球形瓶底够不够烫,会不会裂,然后才哗啦啦一泄千里,直流而下。
像不像爱情?那么小心的开始,那么激烈的过程。
可是,张之也为什么还不来电话呢?自己要不要给他打一个报声平安?他会为自己担心么?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水溶啜了口咖啡,更加夸张地叹息:“香!人生三宝:咖啡雪茄小女儿!”
“原来我才排到第三位。”小宛嘻笑,随手取过剧本子来翻几眼,诧异地问:“还是《倩女离魂》?我今天听到演员们不是已经开始排练了吗?怎么还在改?”
“就是因为已经开始排练了,才要改呢。好多地方,词儿虽然好,可是不适合唱,不容易发挥,而且对唱的地方也太少,不出彩儿。这不,我正从《红楼梦》‘宝玉哭灵’这场戏里找灵感呢,看看怎么能在京剧里吸取一点越剧的优点。”
小宛顿了顿,犹豫地说:“爸,我一直都想跟您说,《红楼梦》的故事很多剧种都改过了,综合这么多年下来,就只徐玉兰和王文娟的越剧最长青,都说是越剧唱腔那种柔绵的味道和故事意境最合拍的缘故;虽然京戏里也有许多‘红楼’唱段,可是总没什么出色,就连梅兰芳唱的《黛玉葬花》都被鲁迅写文章批评,说是‘很像一个麻姑’;又比如当年的京戏《大劈棺》,周信芳的‘变脸’迷倒了多少观众,后来梁谷音改成了昆剧,让风格变得柔美浪漫,下了不少功夫,又是蝶舞又是化仙的,可是味道始终不及;还有《游园惊梦》,就连若梅英,也只肯唱昆曲,不改京戏;北戏和南戏,毕竟不同……”
“你是说《倩女离魂》本来是昆曲,不适合京戏,怕爸爸白辛苦,事倍功半?”水溶呵呵笑,“放心吧。不是说若梅英以前唱过这场戏吗?不是也挺成功的?她的《游园惊梦》是昆曲,并不代表所有的昆戏都不能改成京戏呀。只可惜她们那辈儿人,组班子唱戏,都是打小儿家传的功夫,戏本子都是私活儿,不外传的,有些本子,压根儿就没有剧本,全在师父脑子里,唱一句教一句,所谓‘口口相传’。可惜若梅英的《倩女离魂》没灌过唱片,除了几件衣裳,竟是影子也没留下。不过老爸有信心,她们能唱好,咱也一定能唱好!”
“就是,那时候的戏班子规矩就是多。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学徒们早晨四五点钟鸡叫头遍就得起来吊嗓子,晚一会儿师傅就要掀被子打人的。哪里像现在的演员,又是鞍马又是垫子的,那时就是硬摔,从柴垛上一个筋斗翻下来,结结实实就砸在泥地上,角儿功夫不硬行吗?那时叫‘铁背’,是真正铜臂铁腿,实打实摔出来的,为了练脚功,要用脚尖立在砖头上站一炷香,比现在的芭蕾舞演员还苦;为了练眼神,师父们用半截火柴棍把学徒眼皮撑开,针刺到肉都不许眨眼……”
水溶失笑:“你从哪儿知道这么多的?”
小宛不理,只管滔滔讲下去:“腿功,毯子功,把子功,跷功,一点马虎不得。角儿们不但要学会自己份内的戏,也要融会贯通,青衣,花旦,刀马,扎靠,样样得精,随时准备救场。常常一出戏里,一个人要扮两三个角色,换身行头就换个身份,唱、作、念、打,都来得。像周信芳,七岁唱红,所以得了个‘七龄童’的艺名,后来被报社记者误写为‘麒麟童’,将错就错,形成了自己的‘麒派’风格,他就是又能文又能武,身兼数艺……”
水溶点点头:“那时的艺人的确苦。”
“可是棍棒出功夫呀。”小宛老态龙钟地叹息:“今非昔比,世风日下,从前的戏子才叫讲究,那都不是一个‘才貌双全’能形容的。1930年上海《戏剧月刊》给‘四大名旦’排座次,比现在的选美严格多了,天资、扮相、嗓音、字眼、唱腔、台容、身段、台步、表情、武艺……缺一不可,还既得会新剧也要会旧剧,既要听京戏也得听昆戏,连品格也都考查在内……”
水溶越发奇怪:“这丫头是不是疯了,长篇大套的,给老爸上课?”
小宛清醒过来,不好意思地笑笑,忽发奇想:“爸,你想不想听若梅英的原唱?要不要我请若梅英显身,给您唱一出儿?”
“你说什么呢?”水溶皱起眉头来,“上次胡伯死的现场,你没头没脑冒出一句若梅英来,弄得神神鬼鬼的,影响多不好,现在还来说这些没边没影儿的话?”
“好心没好报!”小宛悻悻,“不陪你了,我睡觉去。”收拾了杯碟出来,刚好听到电话铃响,急忙狼奔虎跳地奔进客厅接起,差点在沙发上绊了一跤。
满心以为是张之也查勤,然而对面却是个非常苍老的声音,哑哑地说:“叫她不要搞我孙子!”
“谁?你找谁?”
“告诉她,别搞我孙子!”
“喂,说什么哪?谁是你孙子?”
然而对方已经“啪”地挂了电话。
小宛气极,不禁骂了句“神经病!”刚一转身,电话铃又响了,她拿起来便问:“你到底是谁?装神弄鬼的?”
对面却不说话了。小宛不耐,催促着:“说话呀,再不说我挂了。”忽然想或许是张之也跟她开玩笑,于是换了口气说:“之也,是不是你?别装神弄鬼的吓人,告诉你,我可是连真鬼都见过了。”
“不要和他在一起。”对面终于开口了,却是个幽幽的女声,低而细,仿若游魂。
小宛一惊,只觉寒毛竖起:“是谁?若梅英吗?”
“不要和他在一起!”对方又一次“啪”地挂了电话。
小宛又气又怕,盯着电话几乎想抓起来摔掉。真要被这些人人鬼鬼的弄疯了,到底算怎么回事呢?
就在这时,老爸屋里忽然传出京戏《倩女离魂》的唱曲声来:
“只道他读书人志气高,元来这凄凉甚日了。想俺这孤男寡女忒命薄……”
幽细缠绵,如泣如诉。“梅英?”小宛一跃而起,这分明是若梅英的唱腔,难道她竟跟着自己回家来了?老爸可是唯物主义者,梅英突然现身载歌载舞,非吓出人命来不可。
然而冲进老爸屋里,才发现什么也没有,只有留声机在不紧不慢地一圈圈转着,水溶匪夷所思地瞪着女儿问:“怎么回事?好好地放着越剧《红楼梦》,怎么忽然变京戏《倩女离魂》了。”
小宛愣愣地,强笑说:“大概是梅英托梦,教你怎么改本子吧。”忽然有些感慨,“爸,梅英不想你乱改她唱过的戏,她是在给您提醒儿呢。”
“胡说八道。”水溶瞪女儿一眼,喜不自胜地拍着留声机,“这张唱片是私人灌的,我向一个戏友借来听的,原来他珍藏了若梅英的唱腔,真是意外收获呀!”
小宛哭笑不得,还怕老爸被吓到呢,原来他竟然有这么一番自圆其说,也罢,就让他相信自己另有奇遇好了。赶明儿他去感谢那位戏友,别把人家吓着就是了。
她坐下来,陪老爸一起听戏。“我安排着鸳鸯宿锦被香,他盼望着鸾凤鸣琴瑟调。怎做得蝴蝶飞锦树绕……”
小宛怦然心动,这段词里唱的,可不正是若梅英自己的经历?那一年七月十三,她在旅馆里订了房间,铺了锦被,薰了浓香,只等着与张朝天洞房花烛,琴瑟和鸣。可是他,他却没有来!
“我一年一日过了,团圆日较少;三十三天觑了,离恨天最高;四百四病害了,相思病怎熬?”
小宛闭上眼睛,仿佛亲眼看到,在酒店的房间里,若梅英带着那个广东军阀,在她亲手布置的婚床上,完成了从女孩到女人的成人礼。就像预期的那样,交付自己。只是,新郎却不是心爱的那个人。
——人生之痛,至此为极!她终于明白,若梅英为什么会在七月十四的前夜离奇失踪,又于次日上戏前突然出现,为什么会故意喊哑了嗓子,为什么会违心嫁给广东军阀,为什么会在嫁后抽上鸦片……只为,她的心,已经比身体先一步死了,死在七月十四的夜里。
小宛泪流满面,渐至哽咽。水溶本来正按着拍子听得入神,忽然发觉女儿神情异样,担心地问:“你怎么了?”
“不是,哦,这曲子词很感人……”小宛支吾着,胡乱地抹了把脸,歪在父亲身上说,“爸,幸好我还有你,我比她幸福多了。”
“比谁幸福?你这孩子最近说话怎么老是没头没脑的。”水溶会错了意,“年轻人一恋爱就发昏。是不是和之也吵架了?刚才电话铃一直响,是他吗?”
“不是……”
话未说完,电话铃再次锐响起来,小宛心中七上八下,赶紧跑出来接起,对方却又是沉默。
“说话呀,你到底是谁?”小宛烦不胜烦,是张之也?是那个老头儿?还是那神经女人?
“喂,是人是鬼是男是女是死是活给点声音好不好?”
“不要跟他在一起。”
原来是那个女人。
“谁?不要跟谁在一起?”
“不要跟他在一起。”
翻来覆去,就会这一句。七字真言,没头没脑的,说了等于没说。
“他是谁嘛?”小宛不耐烦,“你又到底是谁?”
“不要跟他在一起。你们不会有好结果的!”对方咬牙切齿,已近于诅咒。
小宛火起来:“你神经病!”
“啪!”这次是她先挂电话。回到屋里,无论如何睡不着。是谁呢?如果是以前,她会简单地当成某人恶作剧,可是在今天,却让她不能不怀疑,会否又是一只死不瞑目冤魂不散的鬼,在无意中被自己得罪了,固而上来同自己讲分数?
没等想停当,电话铃又响起来。小宛过去接起,劈头便骂:“你要说就说清楚,不要装神弄鬼。”
然而她气归她气,对方翻来覆去仍是那句话:“不要跟他在一起。你会后悔!”
“你才后悔!见你的大头鬼!”小宛再一次挂了电话,顺手摘了插销。
小狗东东被吵醒了,从自己的窝里爬出来,摇着尾巴,忧伤地望着自己的小主人,渴望亲热却又不敢走近。
小宛一阵心酸,对东东拍拍手,轻轻说:“东东,过来,没事的,让我抱抱你。”
东东犹豫地朝前走了几步,忽然“呕”地哀鸣一声,还是掉头跑了。
小宛的心顿时沉重起来,只得重新回到屋子里蒙头大睡。刚躺下,却又忽地跳起,拧开灯检查一下铜铃铛